荐影堂 篇十九：《色，戒》——床戏背后，是来自地狱的爱情

莎剧演员伊恩·麦克莱恩对于表演中的裸露，有过著名的论断

无可避免的，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宽衣解带，人们的眼睛就会看向私密处，那时这场戏中有些东西就被忽略了

这句话可能有些极端，但它大概率是正确的，因为窥私是人性中普遍的东西，而对于性的渴望，更是出于本能。所以大多数人初看《金瓶梅》，首先关注的不是它的文学性以及警世的寓意，而是它生动细致的性描写

电影《色，戒》，也有着类似的观感

犹记得我读书的时候，去网吧夜机，刷疲劳不亦乐乎。午夜过后，倦意袭来，不经意往邻座一瞥，好家伙，汤唯玉体横陈，和梁朝伟颠鸾倒凤，顿感燥热难安，第二天就找来这部大作欣赏。2009年的夏天，真的很热

《色，戒》这部电影，给人初始的感觉非常震撼，因为在华语作品中，除了红极一时的港台三级片，你基本上很难看到如此夸张的床戏

所以我后来在评价保罗·范霍文的《黑皮书》的时候，拿《色，戒》来做对比。当时我认为同样的题材，《黑皮书》是比《色，戒》更优秀的作品，因为《色，戒》中的床戏，消解或者说是分散了观众对于故事的欣赏，从而导致人们讨论起《色，戒》的时候，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汤唯的玉体

这是一个客观现实，但当我再次看《色，戒》的时候，却发现两者很难说出优劣来，虽是同样的题材，两位导演在处理上却选择了不同的方式。《黑皮书》讲战争，讲人性；而《色，戒》则在床戏之下，铺陈了一个女人的熟成和一段灭顶的爱情

汤唯饰演的王佳芝，一开始是一个单纯的女学生。单纯，意味着可塑性强，所以我们看到最初她是一个抽象的人，被宏大的理想推着走，为了这个理想，可以不计一切，在没有细致筹划的情况下，假扮富商之妻接近特务高官易先生。她任人调遣，甚至在众人的合议下，不惜破身以契合伪装的身份

看这一段的时候，我们清楚地知道，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卧底行动，肯定是要失败的，但这种专属于热血青春的理想主义，却令人动容

后来行动果然是失败了，全身而退的他们过了一段正常人的生活，直到第二次机会来到他们面前——

正经的情报组织看中了他们，要求王佳芝再次出山，接近并勾引在上海的易先生，完成此前未竟的事业

王佳芝满口答应了，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此前为此牺牲太多，只有拿到结果，这些牺牲才是有意义的

有了专业人员加持，这一次行动，比上次的过家家靠谱多了，王佳芝顺利拿下了易先生，并成功把他引出洞来

《色，戒》中的几场床戏，都是在这一过程中发生的，这些床戏递进式展开，催生出了一个熟成的王佳芝

如前文所述，王佳芝这个角色，一开始处于被支配的地位，被家人屡次放鸽子，寄人篱下；为了行动牺牲肉体也没有怨言；直到第一场床戏的时候，她依然是那个被支配的人，被易先生粗暴地撕扯、进入、撇开，她没有参与，是一个在场的缺席者

到易家偷情的那场戏，王佳芝往前迈了一步，有了你来我往；再到最后交锋，她已经坐在了上面，成为一个支配者

王佳芝的熟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认为，从她再次接受派遣就有了苗头，第一次上阵的时候，她被人说服，而再次受命时，她几乎是自己说服了自己，一口答应。这说明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但人的成长其实是一个不断和自我博弈的过程，所以李安安排了多场床戏，去展示这种博弈

我们可以发现，《色，戒》中的床戏，没有一场是愉悦的，无论支配者还是被支配者，都充满疑虑，这种疑虑，其实就是博弈的体现——事情的发展开始变得不可控，一个女人逐渐取代了一腔热血的女学生，她不知道如何自处

同时，这些床戏也弥漫着恐惧。在影视语言中，亲热的镜头不一定是情欲的表现，很多时候，它也是对恐惧的消解。比如《秦颂》中高渐离和栎阳公主，比如《霸王别姬》中段小楼和菊仙。《色，戒》中床第之间的恐惧，于王佳芝来说，是革命理想和爱情的冲突，是女孩和女人的交锋；于易先生来说，是高压处境与温柔乡的对比，是一种患得患失

理解到这层，我们再回过头去评价《色，戒》里的床戏，你会发现它其实是有必要的，通过一种极具反差的对比，来体现主人公的成长蜕变，完成故事重心的确立。至于是否需要如此的夸张，就很难去论断了，因为我们未曾目睹过隐晦含蓄的《色，戒》，不知道它内敛一点的话，是不是也能凸显它所要凸显的东西

最终，王佳芝从这种博弈、这种恐惧中走了出来，选择了爱情，走向熟成

她是什么时候作出选择的呢？

是从易先生答应她买“鸽子蛋”的时候开始的，因为易先生没给他的太太买，却愿意给自己买，这是一种被重视。在王佳芝成长的过程中，她最缺少的，就是作为人被别人所重视——父亲放逐了她；组织只是利用她；她曾把幻想放在邝裕民身上，但邝裕民为了集体的价值把她交给了有经验的梁润生，而梁润生的经验，来自于嫖娼

她不仅不被重视，甚至一直被当作一个工具看待。直到易先生答应买“鸽子蛋”的时候，她才体会到被当作一个人重视的感觉

所以在最后即将功成的时候，她在珠宝店里低声对易先生说：

快走

做出了抉择，也脱离了抽象，成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爱着的女人

当然，这个抉择，葬送了伟大的理想，也把自己交付于死亡。她后悔吗？她不后悔！被处死的人中，她是唯一一个抬头挺胸面无惧色的，她作出选择的时候，就知道了结局，但作为一个爱和被爱的人而死，比作为一个工具被弃如敝履更具尊严

很多人可能会有疑问——易先生到底有没有爱过王佳芝？

爱，毋庸置疑。王佳芝被带走后，“鸽子蛋”被送到易先生的手上，他很害怕，一个见证爱的物件成了爱人的遗物，而这个爱人，是自己亲手推入死亡的，他肯定害怕，如果没爱，他就不会害怕。后来他走上阁楼，在王佳芝曾借住的房间伫立良久，怅然若失。他杀她，是不得已；他爱她，是难自禁

所以李安说了：

如果说《断背山》是天堂里的爱情，那《色，戒》就是来自地狱的爱情

来自地狱的爱情，它也是爱情

《色，戒》中，汤唯和梁朝伟上演了殿堂级的表演

这种殿堂级，不仅体现在对床戏色而不淫的处理上，也体现在角色的塑造上

王佳芝是一个经历了巨大蜕变与成长的角色，汤唯对于这种蜕变成长拿捏得很好，学生的单纯与满腔热血；革命者的困顿与义无反顾；勾引者的妩媚；恋爱中女人的勇敢……每一个阶段，都能塑造出角色该有的特征和状态。《色，戒》几乎毫无争议是汤唯的巅峰之作，二度复出之后的一系列角色，都没有王佳芝这么立体丰满

梁朝伟更是无可挑剔，猜忌、多疑、暴戾、惶恐，一个特务头子该有的性情，都被他挖了出来。除了结尾的一幕，还有两场戏令人印象深刻，一是他在车上对王佳芝讲述刑讯组织成员的过程，台词扎实，表演充满压迫性但不至用力过猛，语气中有种欲盖弥彰的恐惧，非常厉害。另一场是他获得情报逃跑的时候，毫不犹豫，大步流星，像一支利箭一样射入车内，机警、果断、惜命，高级特务，就应该这样

既然说到了表演，也就顺嘴提一下王力宏吧。邝裕民这个角色呢，戏份并不多，他是一条线，去串联了前后剧情的衔接与推进，类似一个工具人，这个工具人的作用，他是体现出来了。但他的普通话发音以及白开水语气，真的是个硬伤，这个硬伤从《色，戒》到《无问西东》，保留得很完整，令人遗憾

李安的影像哲学，在《色，戒》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他是一位很细致的导演，一丝不苟，追求画面审美性和故事性的统一，这一点，从《卧虎藏龙》、《断背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等很多李安作品中都能得到印证

在《色，戒》中，这种风格依然在沿袭

构图端庄稳重，近景情绪的捕捉恰到好处，搭配严谨的服化道，让画面产生了文学叙事的格调。举个例子，在艺伎馆中，王佳芝躺在易先生怀中的一幕，就是一首诗

光影的运用也极为出彩，明暗对比，冷暖交融，让故事和人物从细心设计的构图中宣泄出来，有种克制的张力。尤其是床戏的色温选择和光源位置，勾勒出小麦色充满律动的肌体，无论这些戏充满怎样的争议，你都无法否认它的美

李安在《色，戒》中，也展示了自己对群戏的调度，这一点，好像是很多影评人忽略的点。《色，戒》中的群戏并不多，主要场景集中在易家棋牌桌上和学生活动时。不多，但很重要，因为这两场群戏其实是在做筛选，从一众学生中筛选出了王佳芝和邝裕民，从一桌牌友中筛选出了王佳芝和易先生，李安对这两场群戏的处理，整洁有序，主次分明，既展示了叙事的人文环境，又抽离出了核心角色。庖丁解牛，技法纯熟

最后再说说张爱玲的原著，我非常推荐大家去读张爱玲的《色，戒》原著，1w来字，一盏茶的功夫就读完了。电影和小说，都是非常好的作品，对照起来看，能够对电影在改编文学文本过程中的取舍有一定理解

小说中，王佳芝为了大义失身，和梁润生生活过一段时间，但电影中只是一笔带过；小说中第一次任务失败之后，同学们很快忘了这场刺杀，唯独记住了王佳芝的失身，并以此嘲讽她，但电影中没这个倾向，同学们都挺和气，甚至最后因为王佳芝的泄密被捕，也没有人跳出来指责她；小说中易先生买给王佳芝的并不是易太太心仪的“鸽子蛋”，而电影中则是同一个物件；小说中王佳芝和邝裕民之间，没有特别的情愫，但电影中增加了两人的感情线

我们可以看到，两个创作者风格性格上的差异。张爱玲是一位尖刻的作家，她不留任何余地，将角色逼到悲情的角落；而李安则温和了许多，在电影中隐藏了很多悲情的细节，多出了对于王佳芝感情上的弥补。张爱玲把爱情隐藏在文字的背后，而李安则通过影像，大大方方地告诉观众这就是一部关于爱情的作品

小说中，关于情欲的描写，也没有太多笔墨，通过易先生隔靴搔痒的触碰去释放他的欲望。电影则非常刻意的强化了这些情节

从这里可以看出，文学叙事和电影叙事的区别——文学是允许想象的，因为文学和现实有着非常清晰的界限，我们清楚的知道文字中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是两种存在，所以它可以隐藏，而读者乐于挖掘。但电影不一样，电影以一种重现现实的形式问世，它直观的呈现出影像，模糊了故事与现实的界限，我们没有这个习惯通过想象去弥补故事中没出现的情节。小说写情欲，有很多文本可以利用，而电影展示情欲，可供选择的技巧少之又少

所以李安也干脆就不寻找技巧了，短兵相接，简单醒目

小说中的易先生，有一种变态的爱情观，他认为王佳芝喜欢“无毒不丈夫”的男人，所以杀了她，是为了完成王佳芝对理想爱人的想象。而自己杀了爱中的王佳芝，也等于把她永远留在了爱中，留在了自己身边，所以杀她不是因为恨，是因为爱，杀了她后，并没有什么疑虑与愧疚，依然和牌桌上的女人谈笑风生。这些东西，张爱玲可以清清楚楚地通过文字写出来

但在影像中，这种变态的爱应该怎么呈现呢？一个人因为爱杀了另一个人之后依然坦荡安然，这种设定表演出来很容易误导观众，而通过旁白去讲述，又显得单薄。所以李安抛弃了原作的设定，将易先生还原成一个正常人，杀了王佳芝后，他也坐立难安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电影在改编文学文本的过程中，会存在很多取舍，而这所有的取舍，都是为了契合叙事的形式，而不会大幅度动摇故事的核心。在《色，戒》中，张爱玲用文字描摹了一个抽象的爱情故事，李安则拨开文字的迷雾，把背后的爱情具象的放到观众眼前。两者讲的是同一件事，但过程有区别，方式有区别。改编也允许有倾向，但这种倾向不能完全脱离文本，否则就不叫改编了

文章结尾，回过头看伊恩·麦克莱恩的那句话，就会有新的认知。正如他所言：

无可避免的，如果一个男人或女人宽衣解带，人们的眼睛就会看向私密处，那时这场戏中有些东西就被忽略了

眼睛看向私处，是本能使然，无可厚非，但我们一定要适时的收回窥私的目光，去看裸体背后的故事。不然的话，只会舍本逐末，让好的作品沦为荷尔蒙的附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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