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想太多,杂念停不下,怎么办?
念头多,怎么治?
两种治法,一快一慢。
先说快法:在脑海中捕捉下一个念头。
具体操作:静坐,闭眼,自问:“下一个念头,是什么?”
现在请你暂停10秒,试一下。
......
可能你会发觉,在刚刚过去的10秒中,除了“下一个念头是什么”的念头,其他念头暂时消失了。
也可能,你的念头仍然很多,“下一个念头是什么”只是众念之一,是纷驰脑海中稍纵即逝的浪花。如果你的心乱到一定程度,这种可能就是最大的可能。
然无妨,尚有慢法。
慢法无法急说,因为“想太多”这种病,不是你一个人的病,而是几乎人人都有的病;它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病,而是人类世世代代都有的病;它不是一种药到病除、一劳永逸的病,而是一种贯穿过去、当下和未来的病。
所以,请你慢下来,听我慢慢说。
有一个经典的心理暗示——“不要想粉红色的大象”:你越强迫,“粉红的大象”就越“粘人”,结果是,除了“大象”,你竟一时想不到其他动物,而且它就是那该死的粉红色!
这是大脑跟我们玩的一个小把戏——你越不要什么,它就偏给你什么。
“捕捉念头”,就是这种调皮把戏的对治,如同指挥桀骜的士兵,要命他前进,口令只能是“后退”。因而想让大脑藏起念头,你就要命令大脑捕捉念头。
然若大脑如此单纯,倒省事了:想精进时,只要想着“再拖一拖”;想原谅时,只要想着“再恨一恨”;想放下时,只要想着“再举一举”;想振作时,只要想着“再颓一颓”......这般,岂不是略施小计,就能心想事成?
事实是,多数情况下,大脑会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想得美!”
大脑(尤其是情绪)往往不受意志控制,略有阅历就能认识到这一点:你想忽视下头男女的下头行止,厌恨却如影随形;你想摒弃被人轻侮时的恼羞卑怯,愤懑却久久不平;你想忘记聚会中让人脸红的尴尬言谈,尴尬却挥之不去;你想摆脱负己负人的愧惭疚悔,罪耻却如绕梁余音......
段子有云:吃亏要趁早,一帆风顺不是什么好事,从小娇生惯养,没人跟他说过什么狠话,65岁走到街上,谁瞪他一眼当时就猝死了。
生活不是段子,但人与人之间因为一句扎心话而老死不相往来的事,并不罕见。
你见过鸭子打架吗?上一刻还在互殴互啄,水花四溅,下一刻湖面已然平静,二鸭扇扇翅膀,各游一方,似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反观人类,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句话而已,却能搅得心湖翻涌激荡,片刻不宁。
如果鸭子会说话,想必感叹:那群没毛的猴子,都是神经病!
然而,一旦鸭子会说话,它们就已然踏上了通向“想太多”之病的不归之路。
因为,造成以上种种的最初原因,不是敏感,不是道德缺陷,而是——语言!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对吧?且听我往下说。
语言的出现伴随着人类对计数、分类、沟通的需要,一开始,人们只需粗略的计数、大致的分类和简单的沟通。但很快,人们发现语言可以传递经验,符号化的语言——文字——还可以隔代传递经验,于是经验越累越多,人们对世界的认识也越来越丰富。随之而来的,是人们需要更繁复的语言——也就是更多的词汇和规则的语法——来描述世界。当人们意识到语言不仅可以描述外部世界,还可以表达内心的情绪、情感、想法和意志时,理念世界便诞生了。
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人类和鸭子没太大区别,他们不会问“什么是真善美”“活着有什么意义”“有没有永恒存在的灵魂”......他们当然也有各种懵懂的感情,譬如恐惧、悲伤,但这种感情既不深刻也不持久,就像打完就忘的鸭子,就像非洲草原上看着小牛被狮子吃掉的母牛,它会因为没能救下小牛而伤感一会儿,但,就一会儿,然后就融入牛群,风恬浪静......
那时候的人类,如同万物,出生、存在、死亡,和光同尘,只是天地一粟、轮回一霎。
究竟来说,如今的人类仍然如此,但哪怕是最愤世嫉俗、最唯物主义、最耽溺虚无的人,内心深处也燃着一股窎窅幽微的意义之火。
关于人生意义,我想下期再聊。这里,还是让我们聚焦于“解决”杂念的问题。
理念世界的发展伴随着语言的抽象化,各种哲学、理论、观念、主义应运而生,各种是非、利害、审美、潮流继之而起,而在各执一词的派别背后,有一个通约的规则——逻辑。
什么是“逻辑”?
这个词最初的来源——古希腊语λόγος——本身就是“语言”的意思,或者说语言(或思维)应该遵循的基本规律。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提出了三个基本规律:同一律,矛盾律和排中律。
简单来说,同一律是说“A是A”,矛盾律是说“A不是非A”,排中律是说“A不能既是A又是非A”。这听起来很像车轱辘话,但驱动我们思维引擎的逻辑,就是搭建在这样简单的“车轱辘”上的。
由这些规律所框定的逻辑叫“形式逻辑”,我们的数学大厦便以此为基。而由这些听上去天经地义以至于会被以为是废话的规律,却会推演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矛盾,我们称它们为“悖论”。这样的悖论有很多,比如“忒修斯悖论”“伊比鸠鲁悖论”“说谎者悖论”“理发师悖论”等等,可见,形式逻辑并不能涵容一切。
同样是古希腊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在其著述中蕴藏了另一套逻辑,他说:“我们走下又没有走下同一条河流......我们存在而又不存在。”
这套逻辑更多地出现在东方的哲学中:老子说“正言若反”,庄子说“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佛陀说“不一不异,不生不灭,不常不断,不来不去”......
这套逻辑叫“辩证逻辑”。
如果说形式逻辑听起来像“废话”,那么辩证逻辑听起来则有点像“胡话”。
这又是“废话”、又是“胡话”的,与“想太多”有啥关系?
亲爱的朋友,我想再次请你慢下来,我们正在朝“解决”的方向前进。
上期文章中,通过对“重力”的探讨,我得出了“真相不真”的结论,并提出这个看似无用的结论其实有着大用。其大用之一,就是帮你“解决”“想太多”的难题。
如果你的认知受限于形式逻辑,那么大概率,你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如果你是一个学者,这套原则可能有助于培养你严谨的态度;而如果你只是在活着,那么这套原则可能会带给你诸多的捆缚。
有这样一位母亲,一天开车去接自己青春期的儿子放学。
上车后,母亲问:“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儿子不耐烦道:“有什么好问的,就那样!”
母亲生气:“怎么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儿子不屑:“啥态度,你老问一些有的没的,没话找话,闭嘴吧你!”
母亲大怒:“兔崽子,今晚别吃饭了你!”
还有一位母亲,面对相似的情况,在儿子不耐烦的“就那样”后,她一样感到生气。不同的是,她不动声色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待情绪稍稍缓解,望着儿子的眼睛说道:“妈妈想你了。”儿子一天的躁动或疲乏,就融化在饱含爱意的“想你了”三个字中。
两位母亲,有何不同?
显然,第二位母亲更耐心一些。
但这是表象,如果我是苏格拉底,会追问:为啥第二位母亲更耐心?或者具体一些,在面对同样的境况时,第二位母亲调用了什么样的认知模式,以至于她能化解母子之间的敌对情绪?
细品“交锋”,你会发现,第一位母亲陷入了情绪和语言的泥淖,也就是陷入了“真相绝对”和“形式逻辑”的泥淖:儿子的不屑勾起了母亲的愤怒,受限的认知导致母亲认同于愤怒、融合于愤怒,将愤怒奉为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相,如此,她当下再也触摸不到愤怒之外的任何可能;愤怒就是愤怒,愤怒不是其他任何情绪,愤怒不能既是愤怒又不是愤怒,我很愤怒,我就是愤怒本怒!
你看,当人被情绪或念头占据的时候,思维会变得异常狭窄却毫不自知。
而第二位母亲则超越了情绪和语言形式,因为她知道:语言是表达情感的工具,而非驾驭情感的主体;愤怒既是真的也是假的,我既不是愤怒也不是不愤怒,愤怒是外在于我的,是随境而变的;不屑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儿子既不是不屑,也不是非不屑,不屑是外在于儿子的,是随境而变的;语言既是真的也是假的,它既表达了情绪又没有表达情绪,它也是随境而变的。
于是,这位母亲没有被愤怒吞噬,没有被形式干扰,她能够转换情绪,也能够转移话题。是以,她没有拘泥于“儿子过得怎么样”的形式,而直达“妈妈想你了”的本质。
这叫——明心见性。
上期文章中,我提到重力的工具性和时空的相对性,目的不在于跟你科普一种玄奥的规律,而在于引起你对“真相不真”的注意:
当你被嫉妒、沮丧、羞耻、自卑、愤怒淹没的时候,当你被骄傲、自得、狂喜、刚愎、虚荣障目的时候,你会有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这些或好或坏的情绪会充满你,以至于你觉得你就是那种情绪。如果情绪是让你舒服的,你大概率不会烦恼于自己“想太多”;如果情绪让你难受,你就会在网上到处搜索怎么让自己摆脱它们,于是你看到了这个视频。
然而,自得时,你觉得有多真实,自卑时,毫不逊色。
所以要医治“想太多”之病,负面情绪更有疗效,痛苦会唤醒麻痹。
以上是慢法的第一步——认知重建,总结一下,就是当融合于杂念的时候,记得提醒自己一句:“这不是真的。”
当然,说来容易,做来难。
上面的第二位母亲,也许不懂什么“形式逻辑”“辩证逻辑”,但她能把这种道理践行出来,实际上,这叫“真懂”。有些人能天花乱坠地讲出一大堆逻辑,但一入生活,就被淹没在一大堆情绪里了,这才叫真正的“不懂”。
接下来,我就聊聊怎么从“不懂”进阶到“真懂”,这是深入“解决”之道的不二法门。
你一定注意到了,每次我说“解决”这个词的时候,都打了引号。
其意何为?
这个“解决”不是真正的解决,即通过一些操作,让“想太多”之病彻底消失,前面说过,这是一种贯穿时间的疾病;这个“解决”也不是不解决,因为确实存在一些训练方法,可以减轻疾病,或者转化疾病(指改变对疾病的看法)。
你看,又是“辩证逻辑”。
在揭示进阶之法之前,我想要再次引起你对这个疾病的重视:
“想太多”不是一个属于个人的小问题,不是那种诉苦时被长辈骂一句“屁大的事想什么想”就能不想的问题。实际上,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各种宗教、哲学,要解决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想太多”;从古至今的苦修者、瑜伽士、思想家夙兴夜寐、宵衣旰食,要证悟的主要境界之一,就是能不“想太多”。
生活中,你身边可能有“神经大条”的乐天派,似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想太多”,但请相信我,那只是你没碰上他们“想太多”的时候。人人都长着一个戳不得的肺管子,这可以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罪”,如上所述,从有语言开始就诞生了。
所以,请记住,它绝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
既然它随语言之生而生,那么它也将随语言之息而息。
语言息,则思维息;思维息,则念头息;念头息,则情绪息;情绪息,则心病止。
“我思,故我在”,是而只要活着,语言便无法止息,则想法便无法止息,由此我们只能与想法共存,而无法达到我在彼灭。
因此,治病之道不在除病,而在学会与病共舞。
要学会与病共舞,就要学会觉察病的存在。眼里没有舞伴,不是你踩它,就是它踩你。
当你生气的时候,你要觉察自己正在生气;
当你的气冉冉升起的时候,你要觉察自己的气正在冉冉升起;
当你的气徐徐落幕的时候,你要觉察自己的气正在徐徐落幕;
当你的气不起不落,又起又落,来似未来,去如未去时,你要觉察自己的气正在妙玄微变;
你不是你的气,你不是你的气的主人,你不是你的气的奴隶;
嫉妒如是,烦恼如是,羞耻如是,卑怯如是,迷茫如是;
喜乐如是,得意如是,骄傲如是,勇猛如是,清醒如是。
有时候,思绪和情感过于猛烈,你会忘记觉察。就如同我告诉你世界上没有鬼,但夜经坟地,你过于恐惧,就会忘记无鬼。
如何让自己的觉察更多地临在呢?
答案是——正念。
如果说觉察是随境而觉,那么正念就是刻意而觉,是在没有情绪和想法冲击的时候,预先演练这种觉察。
怎么演练?
闭眼,端坐(或平躺),觉察自己的呼吸。
当然,还有其他的正念方法,你很容易在网上找到,大同小异。
正念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如果你期待冥想几次就能高枕无忧,那失望的沮丧堪比短视频、酒精或性爱过后的空虚。
正念是持续一生的练习,它不会有即刻的效果。效法“无用之用”,我称它为“看不见的功夫”。
“无用之用”最易被人忽略,“看不见的功夫”也是如此。
《天龙八部》中,《无相劫指谱》《般若掌法》《伏魔杖法》和《拈花指法》是豪侠如萧远山和慕容博竞相争夺的武功秘籍,而荡邪扫魔、修身养性的《法华经》和《杂阿含经》即便被扫地僧喂于眼前,也被视若空气,置若罔闻。结果二人为仇恨所噬,走火入魔,毒浸骨髓。若不是扫地僧慈悲渡救,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家仇国恨,宏图霸业。英雄气短,可见一斑。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
“看不见的功夫”也许不会帮你赚得世界,却一定会帮你丰盈生命。这样的功夫你下得越多,你对怨毒恨苦的免疫力就越强。你仍然会有想法、念头和情绪,但它们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你会发觉,你越来越接近存在的本真,即如类万物、和光同尘、天地一粟、轮回一霎。
如此,似乎人变得越来越渺小了,但同时,人变得越来越伟大了。
因为生命与更大的生命合一了,这个更大的生命是你父母儿女的生命,是你亲朋好友的生命,是你同胞的生命,是全人类的生命,是全地球的生命,是全宇宙的生命......是全宇宙的存在。
它有多大,全赖你能“看”到多大。
可是,我若赚得了生命,看到了那空旷寂静的全貌,会不会失去世界呢?
因为,我舍不下繁华精舍和美婢娈童,丢不开美食华灯和鲜衣怒马,放不了烟火梨园和茶淫桔虐,离不开弹拨鼓吹和书鸟诗花......
生命与世界,意义何所居?
这是下一期我们要聊的。
参考资料:
《圆觉经略说》 南怀瑾/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10
《当下的力量》 (德)埃克哈特·托利/中信出版社/2016-6
《魔鬼家书》 (英)C.S.路易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2
《痛苦的奥秘》 (英)C.S.路易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12
《清醒地活》 (美)迈克尔·辛格/机械工业出版社/华章心理/2021-9
《论科学与艺术》 (法)让-雅克·卢梭/上海人民出版社/密涅瓦/2023-3
《逃避自由》 (美)艾里希·弗洛姆/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2018-11
《活在此时此刻:一行禅师修行手记》 一行禅师/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