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个人自传，如此残酷又温柔

佩德罗·阿莫多瓦的新片《痛苦与荣耀》，从入围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开始，已经万众瞩目。

这位西班牙大师级的导演，被认为是当今世界上最具原创力，最有趣也最特别的导演之一。他的作品或许品质不一，但都充满了争议性，西班牙的奔放和对世界的悲观，构成了他作品的双面。

甚至有人猜测，始终没有拿到三大最高奖的阿莫多瓦，这一次是不是能得偿所愿了？毕竟福茂多么爱他啊，已经在西班牙公映了都可以去戛纳。高达3.3的场刊评分，似乎也在印证这个观点。

但这些，也只是让阿莫多瓦的遗憾，成为更多人的遗憾。更多的人开始期待《痛苦与荣耀》：这到底是部怎样的电影？

《痛苦与荣耀》

Dolor y gloria

导演 / 编剧: 佩德罗·阿莫多瓦
主演: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 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 / 佩内洛普·克鲁兹
类型: 剧情 / 同性
制片国家/地区: 西班牙
上映日期: 2019-03-22(西班牙) / 2019-05-17(戛纳电影节)
片长: 112分钟

看过之后会发现，这完全不像阿莫多瓦的电影，但同时，又充满了阿莫多瓦的气息。

阿莫多瓦电影里的所有母题，都在这部电影里出现了：母亲，教会学校和唱诗班，青春时代的爱人，电影创作的热爱与困惑……

但你很难想象，有一天会看到如此平和的阿莫多瓦。不再有奇情的章节，他带着疲惫的神态，和此前的一切宣告和解，并以温和而坚定的目光看向前方。

如果说曾经阿莫多瓦的作品，是手舞足蹈、酒神式的情绪宣泄，那么如今的《痛苦与荣耀》，就是端着一杯茶、娓娓道来的讲述者。故事在这里，经历过的，甘苦自知。

1

痛苦

据阿莫多瓦说，《痛苦与荣耀》的灵感来源于他个人的一段经历。因为此前接受了一次背部手术，因为术后恢复状况不佳，身体情况很糟，给他带来了不少痛苦。

在剧情开始时，我们看到了一个曾红极一时、却颓唐无用的老导演萨尔瓦多·马洛。他困于自己身体的伤病而痛苦不已，更因此而无法进行任何创作。

而这伤痛仿佛一个钩子，将他压抑了多年的许多记忆和情绪，一股脑翻了出来。

我们从不会忽略阿莫多瓦的个人经历给他的作品带来了多少经典元素，但如《痛苦与荣耀》对于他的自传性质，还是超过了一般作品。

如果说《不良教育》是阿莫多瓦少年时代的不堪回忆，《欲望法则》是他青年时代的爱情往事，那么《痛苦与荣耀》，或许可以作为他老年时光的一次回眸。嵌套着萨尔瓦多的外壳，我们听到的还是阿莫多瓦的喃喃自语。

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的表演配得上一尊戛纳影帝大奖，他表现出了一个老人的僵直和伤痛，每一个小心翼翼的动作，包括在跪下捡扣子时先放一个靠枕的细节，都让萨尔瓦多看起来像是个脆弱的瓷娃娃。

病痛带来的焦虑和空虚，让萨尔瓦多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往事和决定。

三十年前，他曾与演员阿尔贝托发生了严重争执，从此不相往来。但是随着旧作被作为经典重映，他们受邀参加映后座谈。借此机会，萨尔瓦多决定与对方重归于好。

但这次尝试被他搞砸了。萨尔瓦多居然在与阿尔贝托接触后，开始和对方一起吸海洛因！他因此错过了座谈，还在和现场的对话中爆了当年阿尔贝托吸毒的惊天大瓜。

这就是电影前半段，萨尔瓦多所表现出的“痛苦”。进入退休生活的他，表现出不甘心的自救和万念俱灰的自毁。前者，让他走向阿尔贝托，后者，让他染上毒瘾。

阿莫多瓦的有趣，恰恰在于他把这种复杂性做得漫不经心，又波澜暗生。尤其是萨尔瓦多和阿尔贝托闹翻，不得不自己去街头买毒的时候，那种手足无措又故作镇定的分寸感，妙趣横生。

在染上毒瘾之后，萨尔瓦多有过多次吸毒后的昏睡。在梦里，他一次次进入往事，见到他的母亲，他的初恋，他的性启蒙对象，他的唱诗班牧师……

这些往事，恰如一片沼泽，所有他的遗憾和错过，都拉着他一点点滑入无法自拔的思绪。

他唯有和这一切做了结，才有可能迎来未来的“荣耀”。

在所有这些内容里，带来的羁绊最深的，是他的母亲。

2

母亲

萨尔瓦多和阿莫多瓦还是不同的，前者或许更内敛，也更封闭，至少如电影里所讲，他从来没在作品里表现过母亲。

阿莫多瓦与母亲的过往，如果你看过《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或《情迷高跟鞋》会知道，在他的心里，母亲是何其坚强而包容的神女。

《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在萨尔瓦多的母亲身上，阿莫多瓦也放入了许多关于自己母亲的记忆。

比如那段美极了的在河边洗衣服的场面，就是阿莫多瓦记忆里童年的幸福时光。他记得母亲和其他女人一起边洗边唱歌，似乎在庆祝着什么，肥皂是食物脂肪做的，会有小鱼游过来吃。

而萨尔瓦多在现实里的痛苦，很大一部分恰恰来自于对往日的眷恋。那些过往，不只有美好，更多的是遗憾。

比如，他被母亲送进教会学校之后，在十五岁就离开去了马德里，因为他讨厌教会学校，也因此对母亲不满。但天可怜见，母亲没有别的路子让他接受教育，为此还不得不去当地的修女家里缝缝洗洗。

佩内洛普·克鲁茨饰演的母亲，和《回归》里的女性有相似。她是个农村妇女，走路的姿势粗俗不堪，也精于算计。会借着让儿子教粉刷匠识字，趁机解决了家里的刷墙问题；也会想办法送儿子进教会学校，薅教会的羊毛。

但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希望给儿子最好的一切，而且真的做到了，虽然那“最好”也算不上什么，甚至招致了儿子的误解。她的伟大，萨尔瓦多明白得太晚了。

来马德里的要求，她在80年代就向儿子提出过，却被当时热恋中的孩子拒绝了。直到母亲最后的日子，才被接到马德里治病。

萨尔瓦多后悔着曾经的不懂事，但母亲的突然离开，甚至让他无法满足母亲最后的心愿：死在老家自己的床上，以及一系列乡下丧事的规矩。

这或许是萨尔瓦多心里最深的愧疚。连亲近的经纪人都不曾听他说起过母亲，也从来没有听过这段往事。

直到他把这段故事写进了新作《最初的欲望》，并在最后来了一场戏中戏。

我们才会肯定，他跨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这当然不是阿莫多瓦的故事，他恨不得把母亲的故事嚷嚷到全世界。正如他所说，电影里有80%的虚构，只不过所有这些虚构，都是他本来可能遇上的事。

电影里的母亲，其实也不仅仅是一个人物，她代表着某些美好事物的错失，某些让你后悔不迭的当时。

3

上瘾

在吸毒期间，萨尔瓦多曾经写下了许多他本来绝不可能写下的文字。当阿尔贝托来找他的时候，发现了电脑里的那些秘密。其中有一篇，叫《上瘾》。

那是一篇讲述某小说家和吸毒男友马塞洛的故事：因为男友吸毒，小说家不得不全力照顾他，但最终还是分道扬镳。而故事里的小说家，就此进入了漫长的痛苦和反思。

这个故事，被阿尔贝托再三求恳之后，萨尔瓦多终于为了方便找他“拿货”，答应了他可以搬上舞台。于是，我们看到了阿谢尔·埃特塞安迪亚那一段惊艳的独角戏。

而彼时的台下，有一位泪如雨下的观众，他叫费德里科，也就是剧本里的马塞洛。他已经到阿根廷生活多年，娶妻生子。

对于萨尔瓦多来说，费德里科的出现仿佛一个霹雳，甚至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毕竟他连在《上瘾》的剧本上署名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当他接电话的时候，发现费德里科其实就站在自己家楼下。原来他们都一样，兴奋、不安、害怕。于是，他请对方二十分钟后上来。

导演在这段关系里，没有使用任何闪回，我们看不到他们曾经俊俏的容颜，只能通过费德里科儿子的照片想象曾经的他。是的，他们就像一对重逢的老友，给对方看孩子的照片，可是他们曾经，是爱人啊。

在临别时那个原本礼貌、却突然间狂热如火的吻里能看到，他们对彼此的情感依然炽热浓烈，甚至足以让我们呼吸急促。但萨尔瓦多终究拒绝了费德里科小心翼翼的“留下陪你”的试探。

他仿佛作别自己所有过往一样，目送费德里科消失在楼梯间。可是明明在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眷恋和深情。

在电影里，出现了萨尔瓦多的两个“爱人”，一个是精神的，一个是肉体的。后者，也是他的性启蒙对象。

当他负责扫盲的那个粉刷匠，赤裸全身在他家里洗澡，如雕塑般的肉体让童年萨尔瓦多突然昏迷不醒。某种酷热，让他宛如中暑。

后来，那位粉刷匠在油漆包装纸上给小萨尔瓦多画了一幅画，还寄到了他家，可是因为母亲察觉到了什么（能感觉到这位母亲的某种恐同），这件事就一直瞒着萨尔瓦多。

这段被拍得极美的往事，正是萨尔瓦多最初的“上瘾”。

费德里科和粉刷匠，如同藏在烟盒里那十克海洛因，都是曾经的萨尔瓦多戒不掉的瘾。在他走出来的时候，也都成了他过去的一部分。

这不是阿莫多瓦的故事，但不妨说，这是一部他的精神自传，记录了属于他在某一个时刻的状态和思考。甚至在海报上留下的阴影，都属于阿莫多瓦。

有人说，这是属于阿莫多瓦的一部《八部半》，似乎带着对自己的无力和盖棺论定。这似乎很有道理，毕竟费德里科和马塞罗的名字，已经直指费里尼和马斯楚安尼。

只是那种与过往和解的姿态，着实让我们吃了一惊，而这也让我们对已经70岁的阿莫多瓦，有了更多的期待。

片尾，那个重执导筒的萨尔瓦多，已经放下了所有不堪和负重，开启了全新的生活。我们仿佛看到阿莫多瓦和萨尔瓦多坐在那里，一起喊了一声“cut”。

这是在过去和未来的选择题上，阿莫多瓦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