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福士的阴影下劳动，朝天门的棒棒们，贫穷与勤劳不是原罪

我跑到位于朝天门广场的来福士逛街。

刚从衣架间拎起一条睡裙，导购就匆匆小跑着过来了——“这一款睡裙我们正在打折，折后1899，很划算的。”

“啊，是吗？”我轻轻地说，同时松开双手，体面地让睡裙重新滑进衣架间，“那我再看看吧。”

在来福士逛街的下午，整个儿就是一场“那我再看看吧”的旅程。

表姐走在我身边，她在重庆做着一份很体面的医生工作，在我以为这种“贵得头晕”的感觉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忽然发话了：“逛来福士，你有没有感觉，好像我们没钱买东西是一种罪恶。”

假如没钱是一种罪恶，那我的罪恶一定不小。

回去时她要经东水门大桥，刚到陕西路路口，为了不让她绕路，我主动下车了。

我本应该沿着陕西路来到小什字地铁站，乘坐一号线回家，但我这个人好奇心旺盛，不爱好好走路，只要看见没去过的小巷就想往里插。

那天也是，脚刚沾地还不过1分钟，我就偏离了预定的路线。

这条路叫做朝东路，距离“中产阶级的消费天堂”来福士很近，但与大码头整顿的面貌形成反差，路两侧搭着板房，以低价出售日化商品。

从路口望过去，能看见南岸的建筑被笼罩在雾中。

汽车在梯坎前艰难地转弯，四周又美又老旧，像电影中的场景，这是只能在重庆看到的景象。

这是一条连接着滨江路的梯坎，比较隐蔽，路况也挺差，四周没有多少游客。

顺着台阶往下，附近是便宜的梯坎小面、不甚珍贵的诊所。

东西方向的小巷在南北方向生出更细小的里巷，里头是来重庆下力的棒棒们的住处。

这条连接上下半城的梯坎是在陕西路干活的棒棒们的必经之路。

我在坡底站了没几分钟，就看见数十位上身赤裸、脚蹬解放鞋的棒棒背扛大量货物扎实地向上攀去。

在拍下这张照片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条梯坎在重庆还算是条有名的梯坎儿。

从前那张感动了全中国的棒棒照片（手上牵着未来，肩上挑着责任，嘴上叼着自己）就是在这儿拍下的。

这位棒棒叫做冉光辉，10年前，他住在望龙门的出租屋里，而10年后，他已靠着自己的勤劳在解放碑附近买了一套房子——虽然不大，60多平米，但却很整洁。

如今的梯坎，仍有许多棒棒来回，以自己的劳动积累着在别人眼中看起来不值一赚的小钱——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复制冉光辉的道路。

为了去上半城坐车，我又自一条梯坎自滨江路折回朝东路，这里没有公共交通沟通，虽然在重庆寸土寸金的朝天门，却还是显得人际寥寥。

街道两旁都是做批发、货运的生意的人，更多的棒棒在这里出没。

抬头朝街道尽头望去，挺拔的来福士遮住了全部的视野，仿佛一种隐喻，两种生活在这里碰撞了：一种是在大马路上吃苦流汗的生活，一种是在商圈里眼睛也不眨地买下2000元睡衣的生活。

象征着财富与资本的大楼俯视着在日光下辛苦劳动的人，仿佛在说，他们的存在真是一种耻辱，没完没了地辛苦只是一种缺乏智慧的表现。

在网络上，重庆也时常被嘲弄为“农直”（农村直辖市）——“城区很破，街上还到处是农民。”

有的人会此感到恼火，但在我看来，我们根本没必要把这种狭隘而傲慢的评论当回事，因为重庆本来就是江湖的、平民化的城市，这也是它最大的魅力所在。

有人以为这种满地赤膊的景观是“农村”特有，但其实不然。

每个城市都有勤劳、木讷地出卖着自己劳动的人——在其他城市，这些人通常是不能被看到的。

但在重庆，劳动者们被允许出现在街头，重庆人不排斥他们，反而将这些打着赤膊的挑夫视作城市文化的一部分接受下来。这种对底层劳动者的包容，并不是重庆的耻辱。

资本会以各式各样的手段暗示我们：“没有消费能力的人，就是有罪的人”——而这并不是真的。

这些劳动者坚韧而木讷地出卖着自己，在这种行为里藏着的，是属于老重庆的，来福士们无法替代的，值得尊敬的码头精神。

你们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