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座城市都有一条假模假式的古街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广告公司做文案策划。

广告公司需要洋气一点，所以我这个职位在公司里被叫做 CW （ 文案 copywriter 的缩写）。

做了一段时间，我这个 CW 觉得工作比想象中乏味很多——公司为了更多的利润，接了一大堆房地产项目的案子，而房地产项目广告是一个没有多少创意发挥空间的领域，同样档次的楼盘，只要把楼盘案名改一改，其他文案基本都可以相互套用——当然，像我这样人美心善的 CW，还会把文字“洗一洗”，让甲方爸爸发现是照搬的就不好了。

后来我有个同事跳槽去了一家主营旅游规划的广告公司，我饶有兴趣地了解了一圈，最终泄气地发现搞的还是营销房地产的那一套——随意翻开两套古街改造项目策划案，虽然分属两个不同城市，但除了街道名不同，其他基本一样。

“古街改造热”应该是从21世纪到来的时候开始的。中国的城市建设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产生了“特色危机”，旧街道、旧楼房被夷为平地，具有民族风格和地域特色的城市风貌正在消失，代之而来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水泥森林。

于是乎，全国上下又一股脑掀起了打造旅游特色古街的热潮，打着“打造历史文化街区，彰显文化名城特色”的旗号，要以古街来证明自己的历史悠久和卓然不同。

最好是找一条已有的原生态的老街作为改造对象。在城市大兴土木的火热岁月里，老街不是被夷平的对象，就是被忽略的对象。

那些被忽略的老街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奄奄一息，是一方被遗忘的角落。在被决定改造的时候，忽然成为全城关注的焦点，住在老街里的爷爷奶奶们很快收到了来自亲戚朋友的祝福：“恭喜啊，要拆迁了！”

市里会找到负责旅游规划的机构帮忙订立改造计划，掘地三尺，总得挖出点和这条街有关的历史故事作为改造的事实依据，再找一些卖点，以便于街道今后的招商、引资、吸客。

然后拿着计划书找投资、找开发商，大家齐心协力，誓把古街改造成城市的新地标、金名片。

当每座城市都有类似的需求，久而久之，甚至出现了专业的老街规划团队和古建施工队。大家按照公式化的做法炮制流水线产品，倒也能保证“中国速度”。

如果只是“以旧修旧”，那就好像什么都没做，既反映不出旅游规划机构高收费背后的智力贡献，也反映不出想大刀阔斧改造的决心。

于是老街就被改成了一条条商业街、购物街，街道两侧全是新建的仿古商铺，镂空花窗、青砖粉墙、牌匾高悬、大红灯笼挂墙上，看不出哪里的风格也分不清哪朝哪代，反正游客们要的只是热闹以及一种复古的笼统感觉。

街上最好能塞进几个本地的“老字号”，作为“老街”的证据；可能会象征性地留下几幢老屋，但也要粉刷一新，切不可破破烂烂、有碍观瞻——它虽然真实，却太不整洁、太不体面、太不完美了。

再剩下的就是商业化的填充了。招来的商家来自五湖四海，商品也来自各地，旅游纪念品基本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当初是尖叫鸡，现在是泡泡机，全是网红款，打开 1688 一搜，一毛一样，毛都一样。

杭州的河坊街自民国以来，分别为孔凤春香粉店、宓大昌旱烟、万隆火腿店、张允升帽庄四家各踞一角，成为当时远近闻名的区片，而杭城闻名的“五杭”（杭粉、杭剪、杭扇、杭烟、杭线）也出于此。

但是很遗憾，就算有那么多历史文章可做，在目前的河坊街，哪里还寻得到当年的历史线索？

所幸中国游客并不挑剔（也可能是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大家来了，人山人海，大家逛吃逛吃、买买买、打卡拍照，管你造假不造假的，倒也开心。只是去的古街多了、时间久了，就分不清照片上拍的是哪一条了。

杭州河坊街的常驻项目“大宋沙包”，也不知道南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游戏项目，还是游乐场打气枪的“汉化版”。

同是河坊街上的知名项目，武大郎饼就更为离谱，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对会出现在杭州的古街上？

摊主告诉我每年的摊位费可贵了，因此消费价格比别处高也是合情合理。

网红店在老街上的布局也越来越多，一秒穿越到厦门。

想想也有趣：当年城市翻新，你抄我我抄你，导致最后千城一面；造老街是为了表达城市个性，到最后还是互相模仿、复制粘贴，最后落得个千街一面。

这些东西，你在河坊街吃得到，相信在别的古街也能吃得到。

将老街原住民“请”出去异地安置也是迷惑行为之一。这些人身上保留着老街世代相传的记忆和情感，他们的居住方式和习惯也是老街文化的一部分，怎么就忽然成了老街改造后被废弃的那一块？

历史是一次性的，独特的历史文化是城市最重要的旅游资源，一旦毁掉，永不再生。可是当城市的历史遗存被差不多拆光，当一息尚存的古街成为任人打扮的姑娘，当改造过的古街成为的劣质的、毫无内涵的旅游产品，这到底是在保护历史文化符号，还是在打造横店影视城，把游客推进虚拟架空的时空、推下打着文化旗号的消费主义陷阱？

但是转念一想，在一个假文凭、假简历、假公司横行的时代，在一个充满各种造假行为的社会，假古董泛滥、伪文化流行，恐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