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塔尔真的永远地放弃了电影?
作者 | Jonathan Romney,来源《视与听》
译者 | Issac
《缺失的人》作为2019年维也纳艺术节的一部分,于6月13日至6月16日在维也纳博物馆区的E大厅放映。
维也纳博物馆区的E大厅厅内亮着亮红色的灯光,仿佛正在举行派对。地上铺了一条散落着亮片的红毯,上面放着几张高高的自助餐桌,桌上凌乱地摆着脏碟子、半空的玻璃杯和酒瓶,一副社交舞会之后的狼藉模样。
这部电影展示了我们正坐在其中的那个空间,如果说这还不够令人不安的话,那么这部电影还有另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方,即这么一部贝拉·塔尔的作品,居然是以鲜艳的彩色画面开场(尽管很快又褪回他那熟悉的黑白画面)。
不过《缺失的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部电影:这位匈牙利作者导演曾宣布,在他2011年的长片《都灵之马》之后,就永远地放弃了电影。
自那以后,他只创作了两部作品,《缺失的人》便是其中之一。另一部展映于2017年阿姆斯特丹的眼睛博物馆,简洁地描述了一位萨拉热窝的街头艺人。
塔尔坚持认为,自己的新作并不是回归电影,而是自己“作品集的后记”。更确切地说,这是一次特定地点的放映——带有仪式感表演的元素——放映的这部电影是专门为这个场地和这次场合而拍摄的。超过四天的展映期,却只有八场放映——这是维也纳艺术节的内容之一——在此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塔尔告诉我说,《缺失的人》可以被称作“某种赞美诗”。这部作品是他和维也纳的流浪人口一起创作的,他花了六个月来了解这些住在维也纳各个收容所的人们,然后在四月份的时候,在E大厅花了五天多的时间拍摄了其中的两百位流浪者。
三块电影屏幕上放映的画面由塔尔一直以来的合作伙伴福瑞德·科勒曼拍摄。画面中,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进入大厅,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地盘。一开始,他们在镜头前列队而立,位于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强硬、颇年轻的男人坐着轮椅,仿佛领袖一般;后来他在房间里巡视,好像在守夜一样,而摄影机也一直跟着他。
我们还看到一些人在桌前狂吃豪饮,让人想到布努埃尔的《维莉蒂安娜》或是勃鲁盖尔的绘画中“乞丐的宴会”的场景——后者一直影响着塔尔的创作。他们破坏了宴会残局,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为了祝贺他们而举办的宴会?
摄影机也专门聚焦于个人:一位老人演奏着排箫,并用一种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得的语言吟唱着;一个秃发的男人细心专注地给自己喷上银漆,之后便要去摆出“活体雕塑”的造型,这是他在街上谋生的方式;一个女人在刺绣,另一个呢,则在读者匈牙利文的主祷文……
可能最动人的是一对体型壮实的中老年夫妇拥抱在一起,并轻轻地接吻。所有的这一切都有着配乐,是出自塔尔常常合作的作曲家米哈伊·维格之手的风琴伴奏,如催眠般低沉单调。
大概九十分钟之后,这些人都走了,镜头移到他们留下的那些物品上:袋子、篮子、外套,人类在世界上留下来的、看不见的痕迹。然后,剧情突变:房间尽头的一块屏幕升起,露出另一块广阔的空间,里面放着长餐桌、凳子,还有一位手风琴师现场演奏哀愁的探戈舞曲。
我们在吧台排队拿葡萄酒或啤酒——所有的顾客都站在流浪者的旁边喝着——同时另一块屏幕上出现了《缺失的人》的参演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屏幕上,明暗对比强烈,让我们有时间来仔细观察他们的脸——各式各样,或充满希望、或形容枯槁、或满是疑惑、或饱受摧残——他们所经历的,是今晚上坐在这里的我们很难想象的。
前一天,塔尔为他的演员们举行了一次预映,把消息传到维也纳的各个收容所,邀请他们来观影。“我们有网络——他们半数人都有手机,并且也会上网,”他说道。然而,开拍之后,有些参与者已经去世了,还有一个斯洛伐克的吉普赛人消失了,可能被驱逐出境了。这次创作的灵感,部分来源于匈牙利之前通过的法律,该法律将流浪者归类为犯罪者的行列。
塔尔说,维也纳的流浪者来自东欧的各个地方,他们很多人完全不会说德语,“但我们找到一种语言。”他在拜访这些收容所的时候,开始了解到这些人以及他们的故事。
“他们之所以无家可归,大多是因为个人悲剧:婚姻失败、酗酒或是染上毒瘾,或者仅仅是一次意外就足以让他们变成现在这样。如果你在街上流浪了三周,那就完了——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轮椅上的那个人,“是匈牙利人,来自苏格兰高地,他发生了一起意外。他很聪明。我很喜欢他。我喜欢他们所有人。如果你不喜欢他们,你根本没办法拍这部作品。”
《缺失的人》的演员们,都有着一成不变的循环的生活模式,塔尔说:“白天在收容所里,晚上也在收容所里,整天做的事情就是乞讨。但有一个存在主义的问题:我们有什么不同吗?也许,我们的圈子只是稍稍大了一些罢了。我们就是社会的一部分——但我们在生产着什么呢?仅仅是那该死的利润?”塔尔说,很重要的是,《缺失的人》说的是“我们现在的资本主义和非人的系统。如果你生产力不够,你就会出局。”
《缺失的人》让人因其完全理智的美而感动不已,这也是一次出于团结和同理心的举措。同时,也是一次政治行为,是脱离于电影制作的经济体系的创作,仅仅能被观看几次就会完全消失。
塔尔承认,让享有特权的艺术观众付费来看流浪者,是不和谐的;这部作品建立在这种不和谐之上,让我们坐在他的主人公坐过的那些凳子上。他想要让观众感受的是,“你们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可能有,但那些不同也只是暂时性的。”至于这部作品极短的放映时间:“如果你能记住这个晚上,记住二十年,那也就不矛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