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品还是赝品？这个展览“破解”八大山人最重要收藏研究者王方宇的鉴定法

“真品还是赝品？一位中国鉴定家的工作方法：王方宇之八大山人研究”文献展于近日起至4月3日在纽约 FQM空间向公众开放展览。展览以文献的方式，梳理并呈现八山大人重要研究者、收藏家王方宇的鉴定方法及形成过程。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The FQM

王方宇(1913-1997年)，出生于北京，1944年移居美国，1946年获得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硕士学位，此后定居美国，1945年至1965年任教于耶鲁大学，1972年就任美国西东大学亚洲研究系系主任及东方艺术收藏馆馆长，是享誉海内外的语言教育家、书画收藏鉴赏家和书法家。

王方宇

作为美国三位著名的华裔书画收藏家、鉴定家（翁万戈、王季迁和王方宇）之一，王方宇的收藏与八大紧密相关，他最早收藏八大作品是在20世纪50年代，当时张大千旅居美国急筹生活之资，曾公开出售自己所藏石涛和八大山人的作品，王方宇便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从张大千处购得八大画作20余幅，此后他继续收藏八大作品多达近百幅，成为海内外拥有八大作品最多的收藏家，出于研究的目的，他也收集了有关八大的书画照片1000多帧。

（左起）大都会荣誉董事顾洛阜，王方宇、张大千、王己千

他收藏有八大的八开册页《荷花图》、《竹石小鸟图》轴、十五开册页《故国兴悲》山水书画合册、六开册页《临董其昌山水》、《仿北苑山水图》轴、临怀素《圣母帖》册页、行楷书《临王羲之河集序》等。

同时，王方宇收藏之余潜心进行研究，出版有《八大山人论集》、《八大山人的书法》、《八大山人的画押》、《八大山人作品的分期问题》、《两部八大山人书中书画的真伪问题，同形异本》等诸多著作，是海内外公认的八大研究权威和八大作品鉴定权威。

1997年，王方宇去世后，其所藏70余件八大山人书画悉数捐赠弗利尔美术馆，弗利尔美术馆成为八大山人传世作品在美国的最大收藏机构。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的书法作品，展示了古代书画家的水墨技法。

©The FQM

在艺App专访纽约秋萌画廊及 FQM艺术与视觉文化计划创始人付秋萌，详解这一展览。

纽约秋萌画廊FQM艺术与视觉文化计划创始人付秋萌

Q：首先想请谈谈这次文献展正在展出王方宇学者的手稿、照片和写作，有哪些特别重要的展品，讲讲它们背后的故事？

A：这次展览主要以王方宇的研究方法为线索，展出了手稿、照片资料和相关出版物来完整地呈现一位中国古代书画权威鉴定家的鉴定方法和思考路径。重要的展品首先是王老师的书法作品，在手稿中他总结了关于中国古代书画家用笔、墨、水的多种技法，并将之实践于自己的书法作品中，他指出这些技法在八大和张大千的作品中都能得到证实。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The FQM

同时，也展出了王方宇的手稿《中国历代新体书法》、《以书作画——把画法引用到书法上来》和他曾出版过的中文字典以及学术研究刊物，前者是对于中国书法史发展的总结，后者是他在美国开拓了汉语教育的范本以及关于八大山人专题研究的论集。首先从上面的两组展品中让观众理解，王方宇之所以能够破解八大山人这样复杂隐秘的遗民艺术家，是因为他长期的书法实践以及对语言学和书法史的精通。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研究手稿展示和对八大书法分期的图示 ©The FQM

在后面的展厅中，展出了王方宇破解八大纪年方法的例子，关注这个主题是因为纪年得以破解才能够对作品正确编年，随后是八大书法作品的分期资料，到最后一个房间，我们特别制作了一个短视频，详细地展示了王方宇关于中国书画鉴定走向科学方法的两种假设，这个设想最初由王方宇在《八大山人与计算机》这篇文章中提到，文章收录在1975年出版的《八大山人论集》中，同时，在手稿的整理中，王方宇作为语言学家又应用语言学的逻辑去分析了书法体势的科学研究路径，这一部分则是曾经从未发表过的内容。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八大山人《荷花水鸟图》（图中左侧右方）与张大千作伪《荷花水鸟图》》（图中左侧左方）©The FQM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八大山人《猫石图》展出（图中右边墙上）©The FQM

为了学术研究，王方宇不仅收藏八大的真品，他也会收藏值得研究的赝品作为对照分析。为了体现王方宇的鉴定方法，我们也展出他收藏的张大千作伪的《荷花水鸟图》和八大1698年创作的《荷花水鸟图》，让大家直观地比较两者之间的区别，同时还有一幅八大于1694年创作的《猫石图》。

Q：王方宇与八大山人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哪里？是什么原因促使他独爱研究“八大山人”？

A：世纪初开始，中国知识分子便备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提出了文化革新和自我解放，与胡适一同领导五四运动的陈独秀曾提出“革王画的命” ，批判了清朝正统保守派的僵固化摹古艺术实践，弘扬了四僧的革新性创造和高度自我表达的现代性精神，四僧中就包括八大山人。此时成长于北京的王方宇应该是受到了批判清朝保守派的思潮的影响，这促使他对八大山人的作品产生了兴趣。

移居美国后，王方宇结识了著名作家老舍（1899-1966）与“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起人、哲学家胡适（1891-1962），国际知名电子科学家、艺术史学家、文学家顾毓琇（1902-2002），哲学家、语言学家林语堂(1895-1976)，画家张大千（1899-1983）等中外名宿，视野大开。身处新旧时期交替之际，他传统文人的内核，在这个阶段发生了现代性的衍变。在王方宇的手稿《我与八大山人》和《我手边所存八大山人作品是怎样收集起来的》中也提到，早年家里虽然有收藏的习惯，但他本人对八大山人的作品开始着手研究是到了美国1945年以后，从他在艺术家和收藏家王季迁的家中看到一幅八大山人，后又与张大千成为挚交，开启了他对八大山人研究的工作。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简介©The FQM

Q：从研究八大山人开始，到形成自身一套体系的“八大山人学”，王方宇经过哪些个人路径与研究才形成这套方法论？

A：王方宇对传统的鉴定方法有着深入的理解，这里主要指他对书法和书法史的知识体系，形成了他对历代书家风格和笔法的判断准则，再基于中国“书画同源”的道理，他对书画的判断可以说是融会贯通。同时，他也在手稿《鉴赏故事》中反复强调传统的鉴定方法，比如关于笔墨和风格的理解是基于专家主观的判断标准，这对于不通晓书法史发展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他的鉴定方法中最特殊且重要的贡献是提出了发展以实证为基础的研究方法。比如说对生平、图章、名号、书法、绘画全部作品的整理和分期。他认为生平是纲，图章和名号是辅助内容，书法和绘画必是互相影响。由此他总结出研究书画的三大要旨，分别是搜集材料、材料的连结、鉴定和辩伪的方法。以八大作为个案，他建立了非常全面的档案系统，这些资料都是他研究作品的标准。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的书画鉴定方法步骤©The FQM

Q：这次的文献中有没有哪些手稿或者照片展品透露出他的这种研究过程？

A：我们展示了王方宇整理八大章印和名号的手稿资料，同时在书法分期的部分也展示了王方宇分析八大书法格局变化的草图。他把书法各时期间架发展这种抽象的概念落实到了可视的分析和对比中。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研究八大书法体势变化的草图©The FQM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八大章印和签名研究手稿展示©The FQM

Q：他的这套方法论里，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

A：他认为书画鉴定的初级阶段可以依靠传统的鉴定方式来处理，但这种方式多凭个人笼统的主观感受，因而带有 “风格”判定标准的不确定性和主观性。所以为了掌握客观审实，对作品高层次的衡量标准必然是对书法体势的分析，即对笔法、点线的构成、运笔的动作展开科学的解析。

王方宇提出了借鉴现代语言学的研究逻辑去分析书画里笔法的层次和关系，并将这种逻辑架构设计到计算机的程序里，以此来达到科学鉴定的可能。早在1960年，他就在西方开拓了汉语教学在计算机科学领域的应用，并以首席研究员的身份参与了耶鲁大学与IBM的研究项目《使用计算机教授汉语》。他凭借在计算机汉语应用的多年经验，指出了用计算机科学研究八大山人的两个方向，即研究肌肉和用笔的关系可以促成机器学习作画，使用光谱来做材料研究可对比真伪材料的系数。

关于书画的布局和结构关系这两个极其抽象的概念的研究方法，王方宇仅在个人手稿《再谈中国书画的真赝》中对此提出了运用现代语言学的分析逻辑去处理的假设。把抽象的笔法概念或画家风格，细化到了一点、一线和构图中去具体分析和对比，同时在艺术家的各个方面（如生平、图章、名号、书法、绘画）做具体的编年和分期，这种对作品多维度的理解和对客观的实证资料的强调，使得他的研究得到了中西权威学者的认可和尊敬。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王方宇关于中国书画鉴定科学方法的三种假设©The FQM

Q：可否再细讲一下八大山人的纪年方法，为什么当时八大山人的纪年方法存在疑团？八大山人的纪年方法是否是鉴定八大山人的最难点？

A：王方宇首次破解了八大山人的纪年方法，将八大山人书画中遗留给史学界的种种谜题层层解开，为八大山人的编年的推进迈出了里程碑式的一步。首先，王方宇总结出了八大山人混合使用三种纪年的习惯，即天干地支和尔雅-释天和史记-历书这两套星岁纪年的方法，纠正了前人因对中国古代纪年方式不熟悉而造成的对八大山人作品纪年的错误理解。
其次，王方宇识别出八大山人书写的奇字。比如在用甲子、乙丑等干支写法的时候，八大写的是“乙酉”还是“乙亥”的问题。王方宇通过对比为他的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实物证据，他在书体形象上对比八大山人在《图画当年哀凤凰》扇面和《贞率铭》中写的酒字，推论酒字偏旁“酉”的写法与之相关。另外他通过中国农历纪年方法，指出八大山人所题润四月所属年份应为乙酉，而非乙亥。这纠正了书画家、鉴定家、收藏家曾熙（1861-1930）在《醉翁吟》跋尾将乙酉误读成乙亥的错误。

《真品还是赝品？》THE FQM展览现场：八大山人书法纪年的破解 （图中右侧墙面）©The FQM

Q：王方宇又是如何能够总结出八大山人的这三种纪年习惯的？

A：这是通过王方宇对于中国古籍的了解，他有着深厚的考据学功底。所以熟知尔雅-释天和史记-历书这两套星岁纪年的写法。

Q：作为中国古代书画权威鉴定家，在您看来他的这套方法论，对于现在的书画鉴定、研究有什么启示意义？

A：一切抽象的判断都建立在客观的事实分析上，王方宇不仅具备传统鉴定的理论基础，同时致力于发展以客观事实作为依据的鉴定，也为后世学者提出了发展科学鉴定的假设。他一直强调自己只是在帮助大家整理研究八大山人的基础文献资料，而将科学的鉴定和辩证的分析方法留给后人完成。这种为一个学术研究领域奠定框架的开山之举，以及开放性的学术视野和研究思路，我想对中国的鉴定学乃至全球艺术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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