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逃离妈妈的爱和掌控，他们做了一款哥特风游戏来表达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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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色连衣裙的妹宝，攀下高大的木梯。 

木梯搭在巨大的藤蔓上，倚靠根茎。枝头有花朵，花的颜色杂乱，红、粉、紫、靛，而每朵花的中心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又黑又空，直勾勾地盯着妹宝。妹宝沿着楼梯，顺着藤蔓，在注视的目光中胆战心惊地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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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梯的尽头是一座石像，造型是女神，胸口上插着一把双手剑。一只身穿骑士盔甲的老鼠正奋力地向外拔。 

“来者何人？！”鼠骑士呵斥道。

妹宝被责问声吓了一跳。她神色慌张，忙说自己误入了这里，只是路过。

鼠骑士松了口气。简单交谈后，妹宝得知了他正在试图拔出“命定之剑”，就像亚瑟王神话中的“石中剑”一样，只有受女神大人垂青的勇者才能拔出来。一旦拔出了剑，勇者就会授勋王冠，并享受无上的辉煌与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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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骑士深信自己就是世不二出的勇者，尽管一直没有成功令石剑出鞘，还是在不懈地努力着。妹宝看他用力的模样，又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巨剑，问道：

“如果你一直拔不出来怎么办？要去做其他的事吗？比如帮助别人，就像一个真正的勇者那样。”

“笑话，什么是真正的勇者？帮助村民？那一群鼠辈，就算去帮又有什么用！”

鼠骑士似乎被妹宝的话冒犯了，因为他低下头，将手臂颤抖得更用力了，他那仿佛着魔的样子令妹宝有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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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妹宝从梦幻般的场景中听见了来自现实的回响。鼠骑士和石中剑的故事令她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就如同“女神大人”为鼠骑士决定人生那样，母亲也为她的人生规划了方向。为了获得“女神大人”的认可，妹宝闷头朝着那个决定好的地方前进，她察觉到了盲目，却无法抗拒，只能顺从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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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宝期待着母亲的认可，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好像也成了和鼠骑士一样的人，已经握起了沉重又无法撼动的石中剑。

这个顿悟令她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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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宝的故事来自《Wonderland》，这是一款带有深刻隐喻的游戏，由缈云等6人开发。这既是游戏，也是他们的毕业设计。

毕业设计是本科学业结束前总结性的独立作业。前年（2023）9月，他们开始制作；一年后的毕业季，他们将游戏免费发布在了Steam上。

和《Wonderland》团队的采访是我新年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是在小红书上刷到它的，美术风格令我眼前一亮。我不是唯一这样想的，因为那篇笔记有2.2万次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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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截图的是游戏中的另一个场景，主角妹宝偶遇了无忧无虑的“公主陛下”，她是一个备受宠爱的享乐主义者，最爱做的事就是待在那一方小小的房间里，没有烦恼地喝下午茶，随心所欲地享受甜食。

妹宝来到公主的房间后，就被巨大的草莓、花茶、甜甜圈和玛芬松糕包围。公主邀请她享用甜点，可妹宝想起来妈妈的教训，“甜食吃多了不好”。

这个念头引起了公主的不满，“想那么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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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简单的想法，公主的快乐至上；另一方面是理性的观点，妈妈的“正确做法”，妹宝在两种态度中开始面对矛盾，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缈云在帖子的“剧情导语”中表达了这种矛盾和它的启迪：

“我逃跑了，奇怪的公主，奇怪的老鼠……这条道路要把我引向何处？” 

“我从她身边逃跑了，然而我的孤独和疑惑并没有留在过去……而我是否其实不该离开？”

我刷到这篇帖子，被截图和文字给吸引了。很少有人在游戏中这样表达自己，选择难以面对的原生家庭困境，面对内心的伤痕。我当时还没和主创们聊天，但我察觉到了游戏中蕴涵的那股能量——生猛，炽烈，仿佛不受控制，狂乱地冲撞，不得不释放……通过《Wonderland》这款游戏，心里的情绪才有了倾泻的出口，于是它像洪水那样奔涌而出，滔滔不绝。

这才是青春该有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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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脱离开学校的环境后，就要面临社会的压力，几乎没有人会将内心需要放在制作游戏的第一顺位（或是第二，甚至第三），也没有这个精力和时间。但玩过《Wonderland》后，我确信这个团队就是这样做的——多珍贵呀。

于是，我去联系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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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derland》的团队一共有6个开发者，他们是：负责剧情和美术的缈云，策划的TL，动画的阿厘，技美的昆，以及担任主程序和组长（项目管理）的Eason。第6个成员也是负责策划，但他由于工作的原因，没能和我聊上。

那天是新年假期前的周五，我们在腾讯会议上聊天。要怎么描述那种氛围？有点像毕业答辩，轮流发言，组长Eason先发话，正式地向我介绍队员的职责：

“这是美术……这是技术美术……他负责战斗上系统的策划……我是组长，他是……我和他一起做了游戏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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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个同学其实来自3个不同的专业，各有擅长的专业领域，又能彼此互补，组建成一个功能完善的开发团队。因为他们都在同一个学院，所以大二开始，就在一门叫做“联合创作”的课上开始合作了。 

“那门课程认识了大家，觉得合作得很通畅，于是就保留了下来，后来虽然有人员调整，但大部分人保留下来，又一起做了毕设。”Eason向我解释。

Eason不愧是队长，无论是解释成员，还是阐述分工，都清晰有条理，又照顾到了每一个人。他的性格就和他负责的程序一样，给人留下严谨、缜密的印象。我感到了他的成熟和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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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注意到的人是TL，他完成了游戏中主要的关卡策划，设计了一个即时制的钟表，对应主角变化中的特殊技能，又结合战旗式的棋盘，搭建起了复杂的玩法。他在叙述关卡的过程中清晰、简明，内容丰富而滔滔不绝。我感到了他的创意和热情。 

然后是昆，有点播音腔，吐字清楚，嗓音磁性，吸引你一直听他说下去；阿厘是实现动画效果的核心人员，负责了整个游戏的动画设计，还和缈云一起负责了故事的编排，她是那种亲和友善的人，说话不多，却很会替别人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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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缈云，其实有点奇怪，因为她好像欲言又止，总是在叙述项目的背景，或是介绍别人，说到自己和剧情的部分很少，像是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关注。

这有点出乎我的预期，因为发小红书上那篇笔记的人是缈云，我通过私信联系上的人也是她，刚开始拉我进入队员的群聊，活跃气氛的也是缈云。我以为她是个外向的人。她的同伴们也说，她才是那个往作品中投射了最多情感的人，也是付出最多的人。可是现在，在我们七嘴八舌的交流中，她像是刻意在把自己往后面藏。

所以我问缈云，“那你呢？写出来这个故事后，有什么感受？”

她回答：“感觉写得不是很好，还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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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derland”是“梦幻之地”的意思，取自“爱丽丝梦游仙境”。故事中，爱丽丝踏入了神奇又绚烂的想象世界，历经了荒诞的冒险，醒来后，结果发现是梦境一场。

缈云的《Wonderland》也有类似的隐喻，妹宝在许多个幻想世界中漫游，却处处体现出现实投射——母亲对她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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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表述这种影响的过程中，缈云他们采用了抽离的刻画方式。除了上述的“石中剑”（象征母亲的期望和压力）和“公主的花园”（象征母亲的正确和“为你好”），游戏中一共有4个章节，对应了4个不同的场景和人物，最后的章节叫“星星的孩子”，最后的小结是“孩子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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缈云告诉我，“孩子”其实可以看作一次向外探索过程中的美丽偶遇，更像是“和一个安全的人相处是什么样的”。故事中，两个人并肩坐在月球上遥望地球的画面，令人联想到《小王子》。健康的朋友关系的价值就在于，可以帮助妹宝暂时走出母亲的影响，获得勇气和信心，并换一个视角和身份，用更广阔的视点来观照自身。 

缈云说，这也是现实生活中，朋友对她的启迪。正是因为有了朋友，她才能足够勇敢地面对许多未知，感受真正的生活，正是因为朋友，她才能抒发情绪，并获得包容，再å走到今天。

而母亲，在东亚的文化中，不幸地，很多时候成为了过分的爱和控制的代名词。《Wonderland》想表达的就是逃离这种过分之爱的幻想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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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和团队成员们聊过之后，我们分别度过了新年。年前，游戏刚上线没几天，在Steam上有30条好评，好评率100%；年后，评价数仅仅多了6个。

好评率没变，还是100%。而且，“没有一个ID是我们认识的，都是网上的玩家自发写下的”。可是对比小红书上的2万多次点赞，这个结果或许有点不尽人意。

我又找缈云聊了天，因为我看出来她往游戏中寄存了许多自己的情感。她告诉我，其实本来就没有太多对传播力的期待，更多的是表达的快乐。因为妹宝面临的挑战和思考，她也曾在现实中面临了类似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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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七七八八地聊了许多，有事实，有困扰，也有思考，结果仍是领悟和不解的混杂。不过，她的话让我感受到了，这个游戏最宝贵的一点，那就是20多岁年轻人面对家庭和亲情的思考，以及经过思考后，无论是否得出一个结果，先进行有能量的表达。

缈云在《Wonderland》中使用了大量篇幅和笔墨，描写了原生家庭中的种种困境，以及孩子在这个情况下的思考和选择。是听从妈妈的话？还是选择反抗？是表示顺从？还是怀疑与违抗？ 

故事中，通常是以黑幕闪回的形式，通过回忆母亲的话，来表示对孩子的影响。那些话对孩子的影响，就像是一团黑暗的浓雾，又像是深渊的泥潭，将人包裹，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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缈云告诉我，她的成长经历与故事相似，却又不同。她所做的事，更像是发现了原生家庭以爱为名的控制，然后抽象出来，再用游戏和动画的方式表达。 

这个过程是一种打开，又是一种超脱与抽离，既要联系自己的经历，又要推广到更具有普适意义的话题……缈云和阿厘是一个宿舍的好朋友，她们两人的关系就像游戏中妹宝和孩子的关系那样亲切友爱、互相给予力量。两人经过许多讨论，历经了数不清的熬夜，最终写出了现在的故事。

一个孩子面对爱与黑暗，想要奋力逃离，又期待认可和自信的故事。 

在这个含蓄又幽深的故事中，涉及到了沉重的话题，甚至有一些句子触目惊心。其中一个是母亲的放弃，面对她对孩子的百般挽留，子女却执意离去。，绝望的母亲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你走吧，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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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个句子会触动多少人，有多少人在现实中听过类似的话。说实话，缈云他们也不知道。

事实上，主题在队伍内部得到了统一的认可，却在外部遭受了挫折。主要是游戏没有达到成熟的地步，指导期间也没有获得完全的理解和认同，所以导致直到作品完成前，队员们心里都没底。 

学校的毕业作品会有一个展会，搭建在校园内的博物馆，那是一个两层楼的独立建筑，楼上的整片区域，都留给这届的毕业生。缈云他们将自己的游戏带上了展会。好在，最后游戏得到了同学和老师的认可。 

“策展人把我们安排在了C位。进门入口处第一个就是。”Eason说。

“有好多人来玩，得有大几十个吧。”

缈云说，一个半小时的流程，基本上所有人从头玩到了尾，即使遇到卡关的情况，也没有放弃。她认为这是一种实际的认可。 

设计剧情的阿厘和缈云一样，其实更担心大人的反馈，因为剧情阐述的是子女视角下对待亲子关系的态度，难免会有人认为不成熟，“像是会说‘小孩不理解大人的辛苦’，或者说，‘你单纯就是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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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结果是好的，现场没什么人挑刺，大家都好好在玩。TL回忆说，展会上有个妈妈带着小孩来玩，小孩玩得十分认真，遇到卡关的时候，TL想上去帮忙，结果被小孩拒绝了，说想多思考下通关的方式。 

阿厘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生”，因为他看过剧情后“挺感慨的样子”，“后来直接哭出来了”。经过交谈她才了解到，这位先生经历了母亲的离世，所以深受故事中主题表达的触动。

“他说尽管我们只有二十多岁，却已经在想这样的问题，让他这个年龄更大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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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俗话说得好，面对家庭中的亲子代沟，确实令人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该将关于爱和纠葛的叙述导向何方。

《Wonderland》始于对个人情感表达，在过程中体现青年视角下的思考，虽然中途充满了黑暗和压抑，但在结局中，6个队员一致认为应该表达一抹光明。 

刚才说到的，母亲触目惊心的那句：“你走吧，你不要我了”，后来的结局中，妹宝不仅承接下了母亲的负面情感，还站在更成熟的角度，体谅了妈妈的心情。

妹宝理解到，就像脐带将母子连接着带来这个世界上，成长中也一条类似的线将母女栓在一起。妹宝意识到了这条线的存在，也意识到了母女之间依恋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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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依恋未必健康，既是女儿对母亲的，也是母亲对女儿的，甚至有时候后者会更多。妈妈在妹宝的身上寄托了太多东西，以至于让她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现在，这部分长大了，将要启程了，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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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不想要妹宝离开，可是妹宝将会离开。妈妈的不舍转化成了伤害，深深地打痛了妹宝。妹宝反抗、挣脱，鼓起勇气逃离，硬起心肠对她来说是反抗，又是再次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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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爱就是与伤害共存的吧。故事的结尾中，妹宝期待有一天，自己能有力气与能量，再度回到这个“爱的港湾”，不过在此之前，她和妈妈应该先学会分离。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但这是妹宝的想法，也是她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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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也是缈云的期盼，正如她在介绍剧情的那篇笔记上所写下的，那是最后一句、令人遐想的话：

“我的爱从未终止，它会在未来某天重新将我带回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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