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亚原始积累的路径：过去、现在与未来

东亚的快速发展，是以本国民众作为原始积累的方式完成的！ 明确了发展之路，其中一些更深层的内容是值得去思考的：

1、东亚地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共同点，这种发展路径是如何形成的？

2、为什么东亚能把这条路径发挥到极致，实现飞速发展，成为全球化的受益者？

3、这条路径的优点和弊端，对未来的影响如何？

这篇文章尝试思考一下，这种原始积累和快速发展的路径，是如何在东亚形成的？又会怎样影响东亚国家的命运？

东亚各国的共同点之一，是它们在农业时代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并以较为被动的方式进入近现代社会。 特别是从17世纪到19世纪这两三百年的时间里，当东亚仍处于封建秩序的巅峰时，欧美已经先后进入资本主义的秩序中。 然后，在列强的殖民掠夺和大舰巨炮下，西方世界强行把东亚拉入到近现代社会。否则，东亚很可能会继续处在农业时代一段时间。 这导致东亚受到了更多农耕时代的影响，没有经历过完整的“思想启蒙→资产阶级运动→工业革命”的流程。 这会影响到现代社会的发展策略，以及民众的思想观念。 比如思想观念上，西方世界的价值观要“个人主义”一些。 他们更在乎“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对集体和社会的观念相对较弱，完成那些需要个人付出的事情（比如基建）时，要么不爱干，要么非常低效。 西方世界的文艺影视和游戏作品，也大都以“凸显个人”为主。 或是《阿甘正传》《血战钢锯岭》这类优秀作品，在宏大场景中对渺小人物的真实刻画；亦或是蝙蝠侠、漫威、刺客信条、加特林终结者之类的英雄角色和爽剧。这很大程度上源自于西方世界在资本主义停留的时间更长，自由平等之类的观念对大众影响深刻。 再加上几次疾病流行和经济危机的影响，让他们专注于个人、家庭和朋友。 它们可能经历过“基建狂魔”和“为血汗工厂昂首挺胸”的阶段，不过现在，苹果的市值再高，和月薪几千美元的普通人关系不大。 它们更在乎自己能不能买得起苹果手机，最好是pro max的。 相比之下，东亚可能更在乎“个人对集体的付出”，既有个人自愿为集体无私奉献的情形，也有集体希望个人付出的情况。 回到发展路径的话题。 在农耕社会，农业和手工业是劳动生产的主要方式。 因为生产力不足，商品交易的公平性也难以保障，所以在古代，工业生产衍生的“企业税”，商品交易衍生的“消费税”，难以成为国家税收的支柱，而是更依赖“人头税”和“土地税”。 这些税种的底层逻辑，是从每位民众身上吸纳财富。每个人收一点，每亩土地收一点，依托庞大的人口基数和土地面积，转化为大量的财政收入。 然后，国家用收上来的钱，完成对外征战、大兴土木等事情，这其中又要调遣大量的人力。 如果钱不够用了，想获得更多的税收，那么只需要对每个人、每单位面积的土地多收一些，让民众多承受一些即可。

在这个过程中，农业时代会形成几个思维定势，并可能影响到近现代社会的运作：

1、对劳动力和人口的重视

劳动力是获得原始积累的来源，而且要想完成某些事情（对外战争or大兴土木），也需要调遣大量的劳动力。 所以古代非常重视人口数量，尝试遏制土地兼并，向农民分发土地，好让更多普通人活下去，成为提供原始积累和被调遣的来源。

2、习惯性向劳动力索取，而非给予

对劳动力的重视，并非出于人性化的角度，而是希望从劳动力身上获取得更多，换取集体的强大。 在危难的时候，集体也会让劳动力付出得更多，以解燃眉之急，即使超出劳动力的承受范围。

3、对土地的情有独钟

农业时代的核心生产资料是土地，集体会围绕土地设计策略，获得更快的发展速度，并以土地为载体，想办法从民众身上收获财富。于是，一条“取之于民”的发展路径逐渐清晰：通过“人头税”和“土地税”，吸纳大众财富作为原始积累，社会用原始积累完成想做的事情。这条路径需要统治权威和民众服从，农业时代沉迷“城邦械斗”的西方不具备这个条件，而东亚具备。 这使得东亚地区在农业时代的竞争力非常突出，即使是资源土地贫瘠的日本，通过以民众为代价，一次次作出“赌上国运”的选择，和比自己体量大几倍的国家掰手腕。 到17世纪前后，东亚地区的交易和外贸已经非常频繁，资本主义萌芽出现。 但制度的局限性，使东亚原始积累的方式仍然停留在“人头税“和“土地税”的层面。彼时的西方世界已经开始步入资本主义，构建“企业税”和“消费税”主导的社会秩序。 “取之于民”的发展路径，“依赖土地和人口”的思想观念，就在过长时间的农业社会中，变得越来越根深蒂固。 最后在列强大舰巨炮的威胁下，东亚被强迫着卷入了近现代社会。但根深蒂固的发展路径和思想观念，却在很长时间内难以消散，并影响到现代社会的运行之中。 就这样，“取之于民”的发展路径，“依赖土地和人口”的思想观念，在现代社会获得了新的表现形式。 对人口依赖的惯性思维，在现代社会表现为“人口红利”，每个人贡献一点牺牲，乘以很大的人口基数，对于企业和社会来说，就是庞大的利润和原始积累。 对土地依赖的惯性思维，在现代社会表现为“土地财政”，以房地产为媒介吸纳大众财富，作为企业利润和国家的原始积累。 日韩都特别擅长“利用人口红利”和“拉高房价”的操作，鼓励大众参与到血汗工厂的劳动中，并把积蓄和借贷投入到房产上，将大众财富转化为企业和社会的原始积累，即使发展起汽车、半导体等高端产业后仍是如此。 然后，社会借助原始积累大量投资建设，企业也借助原始积累迅速发展壮大，东亚成为了“产业转移”和“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南亚、拉美就没这个本事，即使几十年前它们的条件可能比东亚更好，却没能阻挡东亚成为产业转移的第一站。 这里可能有地缘、军事的因素，不过本推文重点讨论发展路径的内容。

最终，以日韩为代表的东亚地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社会运行秩序。 它遵守市场经济的规律，又夹杂了古代的思维定势。 一位合格的资本家，会努力挖掘市场需求作出正确的决策，组织企业生产商品拓展销路，在和其它企业的竞争中获得优胜。压榨打工人是为了赚取“额外的”剩余价值和超额利润，作为资本增殖的手段之一。 在这类企业中，人口红利是维持企业竞争力的重要手段，但不是决定性的手段，企业还是依靠市场规律寻求成功的。即使规范八小时、五险一金和加班费，企业会提升人力成本和减少利润，但不会对运营造成太严重的影响。 或者这样说，企业本身也是“有东西的”。而在这种独特的运行秩序中，企业始终向着“依赖人口红利”的方向发展。 压榨打工人逐渐成为企业维持竞争力的唯一方式，社会也在不断引导企业使用人口红利，忽视其它市场因素。 结果，很多企业的竞争力完全寄托在“人口红利”上，看上去做大做强，却对超长工时和人力成本非常敏感，对劳动力人性化一丢丢，企业就活不下去了。 很多企业老板也不把心思放在决策和管理上，而是希望获得各种各样的“优惠条件”。 它们四处走动，询问政策动向，争取大量补贴，获得透支劳动力和不正当竞争的条件。然后，它们把企业运营的压力转嫁给员工，自己占据生产资料，躺着数钱就行了，即使企业经营水平一般，也能依靠补贴持续生存。 这促成了很多看似优秀，实则竞争力不强，全靠政府保驾护航喂奶的企业。这显然不像是合格的资本家，放在西方世界，这种老板早就被淘汰出局，乖乖给那些合格的资本家打工去了。 这种企业老板更像是地主，只有地主才会舒服地躺在炕上啥也不想啥也不干，凭借土地资源和优势地位，享受佃户们辛勤劳动的成果。 社会运行的其它方面，也体现了这种独特性和思维定势。 地方收入本该以“企业税”和“消费税”为主导，却仍然停留在“土地税”的层面，用房子吸纳大众财富，忽视供需关系和价格的合理性。 上市门槛无限制下降，吸纳投资人的钱，给很多不够优秀甚至只有PPT的企业提供原始积累，企业不再把上市视为阶段性成功，而是作为终点，为了上市而上市，成功即跑路。 投资市场也不遵循价值投资代表的正常规律，而是被控制着用来吸纳普通人的财富，赚得盆满钵满。 等级分明的上下级观念，管理者与下属间既不扁平化，也不是日常工作中决策者和执行者的关系。很多管理层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习惯于掌控下属的一举一动，拿走下属的劳动果实作为自己的功劳。这不符合现代社会自由平等的概念。 当经济局势开始紧张，出现内需不振的问题时，第一时间想的是如何加大力度引导大家花钱，而非鼓起大众的钱包。 那么，这种独特的发展路径有什么影响呢？ 抛开具体的细节不谈，把农业时代的思想，用在市场经济、工业时代乃至信息时代的环境下，必然会有它不适应和不合理的情况。 最核心的矛盾，来自于对“人力资源”的态度。 为什么人类社会的迅速发展，与社会变革息息相关呢？ 是因为历来的社会变革都在向着“人性化”的方向发展，不断解放普通人的身体、思想和精神，让更多普通人能够参与到社会发展当中，达到“解放生产力”的目的。 文艺复兴打破了中世纪对人们的思想束缚，理论思考和实验探索可以不受约束地开展和传播，促成了近代各个学科的飞速发展。 资本世界对人权和私有财产的保护，促成了劳动雇佣的正规化，众多普通人可以以“职业”的形式贡献劳动和智慧并赚钱养家，这促成了工业革命和科学研究的进步。 在这之前，科学研究和技术探索只是富人的游戏，普通人只能在沉重的赋税徭役下苟活。 也就是说，重视“普通人”的存在意义，让普通人过得更幸福，提升普通人的工作生活积极性，是文明发展的秘诀。 人类正处于“信息化智能化”的过渡期，这个阶段正确的发展方向是： 将人们从重复性、千篇一律的工作劳动中解放出来，让人们有更多的自由时间、以放松的心情、无后顾之忧的心态，参与到那些感兴趣的创造性劳动中去。 这样，重复性的工作劳动被智能机器所取代，让人们远离“变成没有感情的机器”的痛苦，更多的人加入创造性劳动中贡献智慧，社会得以更加进步，不断趋近于人们希望的“理想世界”。 更多的自由时间，需要社会对工时进行限制，让社会向着十小时、八小时、六小时甚至更少的工作时长进化。 无后顾之忧的生存环境，由社会福利来保障，让普通人无需为碎银几两过于筋疲力尽，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感兴趣、有意义的事情上。

所以现代社会正确的做法是： 构建基于“生产劳动”和“商品交易”的运转体系，通过“企业税”“消费税”进行原始积累。 至少在通过人口红利和土地财政收获“第一桶金”后，应该这样做。 然后，将原始积累的相当比例，以社会福利的形式反哺给大众。 这可能需要很多资源，得让占多数资源的富人贡献力量才行。 相比之下，一味坚持吸纳大众财富进行原始积累的做法，会导致民众心态与社会发展的不断分化。 以日韩为例，社会越富有，城市越现代化，民众被透支得越严重。 这会让民众身处繁华大都市中，却长期被“茫然”、“抑郁”、“低欲望”所占据，对工作和生活的积极性越来越低，没有感兴趣的东西。 人们也会变得更加短视，即使是名校毕业的人才，也只会专注于柴米油盐、房子车子、教育医疗等琐事，没有精力去那些有意义的领域贡献智慧。 被过度透支的大众，开始以“生育断崖”、“划水摸鱼”、“消费萎靡”等形式表现出来，阻碍和迟滞社会发展的速度。 最终，社会的发展速度停了下来，并开始步入漫长的衰退和转型阶段。 这就是为什么，当日韩步入发达国家门槛后，就好像撞到天花板一样，出现经济危机和长期的停滞衰退局面，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套吸纳大众财富作为原始积累的路径，终会有反噬的时候，这也和很多人提到的“中等收入陷阱”有密切关联。

所以说，尽管东亚曾经取得了成功，但东亚各国如果想在未来进一步的发展，需要摆脱对既有路径和思想观念的依赖性。 解决办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说起来，就是转变过去的发展策略，向“市场规律驱动”、“扩大消费内需”、“降低工作时长”、“提升福利保障”的路径进行转型。 但是，想摆脱过去数十年乃至数千年熟悉的发展路径，注定是困难的！ 何况这条路径曾经是成功的，人们会信任成功过的道路，并认为未来它会继续带给人们成功。 除非摔了一跤，才会认识到转型的必要性。 至于这一跤会有多痛，那就不知道了，毕竟，日韩到现在的伤还没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