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灵魂抚慰还是毒鸡汤？

如果要提名在国内影迷中名气最小的欧洲电影大师。

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一定榜上有名。

他是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大满贯选手，公路电影的开创者。

在欧洲电影圈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侯孝贤在华语电影圈的地位。

文德斯的电影有一个一以贯之的隐秘主题：

生命的虚无感。

他一直对东方文化兴趣浓郁——曾经拍过一部小津安二郎的纪录片。

而他今年的新片，又是一部“纯正”的日本电影——故事和演员都百分百日本。

如果遮住导演的名字，你很难看出这是德国导演的作品。

但，看到最后的最后，细细嚼完每一寸细节，又似乎能觉察某种细微的异样来。

这确实不是东亚人会拍出的作品。

完美的日子

电影入围了今年戛纳金棕榈，输给的是横扫一切的大热门《堕落的审判》。

男主角役所广司却斩获了戛纳影帝，也是日本影史的第二座戛纳影帝。

导演文德斯这次以他擅长的温柔而坚定的影调，拍了一个底层人优雅生活的故事。

役所广司在片中饰演一名无妻无子、独居的中年厕所清扫员。

他的前半段人生被彻底地藏了起来，但从他的听歌习惯、阅读习惯，从他高知优雅的姐姐那里，观众能窥见，他曾经大约拥有富足优渥的生活。

为什么他现在成了一名清洁工？

文德斯在电影中只字不提，这是一处高明的留白，因为无论具体的原因是什么，都会冲淡这个白描故事本身的清冽感。

电影的主要叙事，是观众跟着文德斯坦率、平静、不加修饰的4比3画幅，进入这位孤独清扫员的日常生活。

跟着他天蒙蒙亮在狭小的蓝色被褥里醒来，安静地叠好床。

走进局促的卫生间，用白毛巾洗脸，修剪胡须。

给花草喷水等待它们醒来，在橘黄的晨曦中，穿上“东京公厕清理员”的深蓝工作服，把白毛巾搭在肩上，出门望天，深呼吸。

在自助饮料机里取出自己爱的饮料，噗呲打开。

上车，随机抽出一盘卡带，在前奏响起时，开着工作车上路。

目的地是散落东京各处的，漂亮的公厕。

接下来，观众跟着他打扫厕所。

清扫马桶，清理尿渍，清洁墙壁，擦拭镜子，换卫生纸，拖地，最后清理打扫工具。

遇到憋不住闯进来的路人，他鞠躬先退出，等待对方释放完毕。

利用这间隙，他闻闻树叶上的风，看看屋檐上的朝阳。

享用这被迫多出来的间隙。

接着，换下个厕所。

电影第13分钟，观众才知道男主并不是哑巴，他有了第一句台词，蹲下来对着滞留在厕所的小男孩问：

你怎么了？

席间，他去树下小憩，用古老相机拍树叶上飘动的阳光，和总在固定位置上吃便当的女工打招呼，和不远处的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眼神致意。

文德斯的镜头极尽白描，运镜丝滑到几无存在感，采用的几乎都是自然光，极尽消除一切可预期的戏剧冲突。

仿佛在看一则极简优美、没有形容词的工作日记。

工作拍完，拍他下班之后的日常。

下午到家，他换上便服，带上白毛巾骑着自行车去熟悉的汤屋泡澡，在贴着富士山雪顶的大幅海报下，把泡沫涂满全身，把头半埋到热汤里。

晚上，骑不近的距离，去固定的几家小食店解决晚餐。

跟所有人都只浅浅微笑，没有敌意，但也不过分熟络。

睡前在娇小的台灯下看福克纳，然后用一段简单的蒙太奇梦境，过渡到新的一天。

两个小时的电影，如此反复，但细节满满，一点不困。

有一些新的小矛盾闯进来，比如突然亲他的女孩，比如突然闯入的侄女，但文德斯都把他们处理成了生活里的一点点涟漪。

仅此而已。

包括藏在故事里的离别和死亡。

电影的最后一组镜头，似乎依旧是前面的反复。在清晨开车去工作的路上，男主一如既往地笑着，但，一种将哭未哭的神情出现在了笑容之中。

我的意思是，还是出现了。

看完电影，我感情复杂。

从视听和文本的角度来说，我非常喜欢。

把极简的人物和低欲望的生活描述得如此平静动人。

再加上役所广司影帝级别的细腻表演，确实是大师之作。

可与此同时，也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

一个德国导演，是不是把东亚底层人的劳作生活，想象得过于美好？

导演当然是在讥讽当下社会欲求不满的物质欲望和情感欲望。

片中有一个细节，男主在吃饭时，几位路人球迷吵吵闹闹，其中有一句台词：

用钱买来的胜利有什么意思？

且，片中多处暗示，是男主主动投身这样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迫。

可，身为同一个东亚“内卷”文化的我，难免会发问：

真的有底层劳动者，能做到“与世无争，心外无物”吗？

真的有底层劳动者，能每天只工作半天，睡前有闲心看福克斯吗？

或者说，真的有厌倦了高阶生活的上流人，能享受单调、重复、日复一日的劳作吗？

甚至，电影的名字叫：完美的日子。

这是不是一种不自知的傲慢？

就好像厌倦了钢筋水泥的写字楼社畜们，总是幻想农夫山泉有点甜的乡野生活。

可或许，真正的农村生活，他们一天也忍受不了。

但，第三种声音也在我脑海里盘旋：

凭什么认为清洁工就不配读福克纳？凭什么认为劳动者配不上这样的平静生活呢？

到底是灵魂抚慰还是毒鸡汤？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电影中有一座多次出现的透明厕所。

从外看从内看，是西方人看还是东方人看，当艺术品看还是当厕所本身来，它有完全不同的意味。

或许，这就是电影《完美的日子》最后那则表情真正的含义。

写文写到头秃，求转发评论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