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中国”的元青花，为何是中国瓷器的巅峰之作？

2010年，被誉为“人类遗产圣殿”的大英博物馆和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合作推出了“A HISTORY OF THE WORLD”系列广播节目。这档节目在800多万件馆藏中精心挑选了100件珍宝，来讲述世界文明史。

象征中华文明的，是一对元朝的青花大瓶——至正十一年款云龙纹象耳元青花大瓶。

至正十一年款云龙纹象耳元青花大瓶，又名大维德瓶，英国大维德基金会藏，现展于大英博物馆 ©网络

之所以选中这对瓷瓶，是因为元青花是中国陶瓷的典型代表。而这对大瓶，正是元青花中的佼佼者，器型硕大、纹饰精美，展现了古代工匠的高超技艺。

中国元青花鉴赏地图 ©华夏风物

「一碰就碎的瓷器，为何成熟在马背上的元朝？」

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青花瓷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不过当时的青花颜色发暗，纹饰简单，工匠只是偶尔为之，相关瓷器发现极少。

唐代原始青花碗，与元青花相比，无论纹饰还是青花颜色都相去甚远，扬州博物馆藏 ©网络

然而这种现象到了元代大为改观，元青花发色鲜亮，纹饰繁复，器型多样，较之前的青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元代是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习惯“迁徙往来无常处”的马背生活，却在易碎的瓷器上有了长足的发展，这似乎不合常理。

发色鲜亮，纹饰繁复的元青花梅瓶，武汉博物馆藏 ©图虫创意

为何到了13世纪，青花瓷仿佛在一夜之间成熟？

重视外贸的统治者

在元统一全国的前一年，至元十五年（1278年），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立了浮梁瓷局，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由中央政府管理瓷业的机构。这使得曾因战争而萎靡的陶瓷业在元代很快得到恢复。

为什么马背上的统治者会如此重视陶瓷的制造呢？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陶瓷的商业价值。历史上，中国瓷一直作为重要商品远销海外。元是跨越欧亚大陆的政权，鼓励对外贸易，当时的出口关税，仅是进口关税的一半。这样的优惠，也让元代瓷器为了迎合国外消费者的喜好，空前重视对异域文化元素的体现。

制瓷原料的改良

景德镇之所以成为瓷都，是因为当地有丰富的高岭土。元代工匠将高岭土加入瓷石中制成瓷胎，称为“二元配方”。这种配方的强度更大，能承受瓷窑内更大的温度变化，在烧造中不易变形，所以更适合烧制大型器物。元青花存世器物中有不少体型硕大者，就得益于这种技术的改良。

元青花满池娇图菱花口折沿大盘，直径达46.4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

绘画技法的传承

宋元之际，许多躲避战乱的北方工匠纷纷来到景德镇，带来了北方窑口的先进技术，特别是绘画技术。如今的学者普遍认为，元青花纹饰的绘画技巧源自北方著名的磁州窑系，并在它的基础上变得更繁复、更精致。

与磁州窑相比，元青花从白底黑花转变成了白底青花，纹样也很不同，但依然能看出它们的一脉相承。

右为金代磁州窑系白底黑花梅瓶，故宫博物院藏；左为元青花云龙纹梅瓶，故宫博物院藏 ©故宫博物院

审美趣味的变迁

色调的变化，反映着审美的变化。明初，曹昭在《格古要论》中曾批评青花“俗甚”，这是和宋代内敛淡雅的审美格调相比得出的结论。

宋代五大名窑以釉色著称，风格含蓄、温和、克制，是一种文人雅趣。而在元青花上，白底蓝花式样具有强烈反差，加上复杂多样的纹饰，体现出明亮奔放的性格，这在瓷器审美上是非常大的转变。

汝窑天青釉盘，通体满施淡天青色釉，釉面开细碎纹片，釉质纯净，开冰裂纹片，是宋代汝窑瓷器中的上品。 ©故宫博物院

崇尚蓝白，是蒙古人的审美偏好。《蒙古秘史》中记载的“苍狼白鹿”传说，认为蒙古人的始祖由一只苍（青色）狼和白鹿相配所生。《敕勒歌》起始的一句“天苍苍”，也是在说草原上的蓝天，这和蒙古人常年游牧生活，眼见蓝天白云的景象有关。所以，以蓝白二色修饰的青花瓷自然符合蒙古人的文化审美。

元青花花口莲纹大碗，土耳其托普卡帕宫藏 ©网络

但是这些原因，也不足以让绝美的元青花留下这么多传世之作，因为还缺一个关键的元素，就是构成元青花纹饰的蓝色。这种蓝色有时青翠明亮，有时厚重沉稳，摄人心魄，极富层次变化和表现力。

「千里迢迢而来的蓝色——钴料」

青花瓷上的青翠蓝色，是绘画原料中含有的氧化钴在高温烧造中显现的颜色。不过，最初在国内发现的钴矿含有较多杂质，整体发黑发暗，效果并不理想。

明永乐、宣德年间，郑和下西洋带回的进口钴料，称为苏勃泥青（也称苏麻离青），这种钴料发色纯正，能烧造出浓重青翠的蓝色。

明永乐青花海水白龙纹扁壶，青花发色与元青花十分相似，国家博物馆藏 ©网络

而后人发现，元青花所用的钴料，和永宣年间明青花上的苏勃泥青并无二致。这个钴料来自何方，答案就在它的命名之中。

苏勃泥青的名字，道出了它舶来品的身份。经现代学者实地探访，在伊朗德黑兰以南400公里，一个叫“Ghamsar”的村庄拥有丰富的钴矿，当地人将钴料提炼后，烧成蓝色材料来装饰清真寺，并用伊斯兰教圣人“Soleimani”称呼这种钴料，这就是“苏勃泥青”的由来。

伊斯兰教建筑偏好蓝白两色的色调 ©muyun

伊斯兰教建筑偏爱蓝白两色的装饰风格，这也和元青花的配色一脉相承。这种钴料含有锰、铁等元素，高温下会形成黑点状的结晶层，被称为“铁锈斑”，这也成为使用了进口钴料的青花瓷独有的标识。

青花瓷上的铁锈斑 ©网络

因为元青花需要“出口创汇”，所以在烧制过程中，必须考虑外国消费者的喜好。如今，在各类元青花瓷器上，我们还能看到大量迎合西亚审美的设计。比如元青花中常见的莲瓣纹，本来是中国传统纹饰，但受到伊斯兰图案艺术的影响后，莲瓣从圆形变成了方型。

元青花鱼藻纹罐，其下方的莲瓣纹就是方型的 ©网络

此外，元青花上还常会出现瑞兽图案，这在中国陶瓷史上也非常罕见。有学者认为这和波斯艺术金银器上的瑞兽纹有关。

左为8世纪波斯艺术风格山羊纹银盘，俄罗斯艾尔米塔什美术馆藏；右为元青花瑞兽纹四系扁壶局部，伊朗国家博物馆藏。不过，如今收藏最多元青花的土耳其和伊朗，却没有一件瓷器上有人物纹，这和伊斯兰教严禁偶像崇拜有关。 ©网络

最能反映西亚伊斯兰风格的，是元青花整体装饰的满密感，这和中国传统讲究“留白”的风格大异其趣。我们在中亚和西亚的地毯、金银器、清真寺墙壁上，都能看到直线、曲线交叉的重复组合，变形的棕榈叶卷草纹和游丝曲线牡丹纹，将整个空间填充得密不透风。

构图空间被填充得密不透风的中亚风格地毯 ©图虫创意

元青花也是如此，各种纹饰将器身填得满满当当，在主体图案周围，也会画满牡丹、莲纹、波斯菊等各种缠枝花卉，形成满密繁复的效果。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元青花不仅是“来料加工”，也是“来纹样定制”的“高级货”。

左为伊朗伊斯法罕聚礼清真寺墙上的装饰；右为伊朗国家博物馆藏元青花飞凤花卉纹碗 ©网络

「纹饰的世界」

元青花上绵密的纹样，包罗各式各样的主题，也是今天我们得以看懂这些稀世珍宝的关键之一。回溯到元朝，工匠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将这些纹样安排得富有层次，又不至于杂乱无章。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将各种图案分层依次排列和装饰，这是元青花最突出的特点之一。

元青花瑞兽牡丹纹双耳大罐，从上到下分为菱形几何、海涛、瑞兽、覆莲瓣、缠枝牡丹、缠枝扁菊、仰莲瓣七层。大英博物馆藏。 ©网络

元青花的纹饰主题，大体可分为花卉纹、鱼藻纹、瑞兽纹、鸳鸯纹、海水纹、变形莲瓣纹、人物故事纹等。

瑞兽纹

瑞兽主要指龙、凤、麒麟这三种传说中的动物，元青花中龙的形象极有特色，细颈，长发，蛇尾，龙爪如鹰爪孔武有力，多为三爪或四爪，但罕见五爪，这和《元史》记载民间禁用五爪龙有关。

元青花云龙纹梅瓶，江西高安市博物馆藏 ©江西高安市博物馆

鱼藻纹

鱼藻纹十分富于生活气息。现存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馆的元青花鱼藻纹罐，绘有鳜鱼、草鱼游弋于莲池水藻间的图案，细节非常到位，不仅是鳜鱼身上的斑纹，就连鱼尾穿梭在水藻中的层次感都十分逼真。

元青花鱼藻纹罐，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馆藏 ©网络

这不仅得益于青花颜料在烧造过程中的稳定性，而且单色的青花还能“墨分五彩”，像水墨画一样体现出深浅浓淡的不同。

这种极强的表现力和不易脱落的特点，让元青花在烧制成熟后的几百年间，一直牢牢占据中国瓷器的C位。直到清代粉彩瓷的出现，才有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对手。

清代乾隆年间的粉彩镂空蟠螭福寿字双耳瓶，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藏 ©图虫创意

人物纹

在瓷器上描绘人物故事，是元青花最突出的中国元素，也是青花表现力臻于巅峰的体现。2003年，以1400万英镑创下当时中国艺术品世界拍卖纪录的鬼谷子下山罐，就是因为描绘了战国传说人物鬼谷子而价值连城。

元青花瓷器上的人物纹，往往会讲述中国传统的历史故事，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昭君出塞、三顾茅庐、尉迟恭救主等，还有元杂剧《西厢记》的故事内容。这种样式与当时流行的杂剧、平话等大众文学相通，也在侧面说明了元青花逐渐从迎合国外消费者的喜好，到向中国大众审美靠拢的趋势。

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南京市博物馆藏 ©网络

「如今去哪里欣赏元青花？」

自从鬼谷子下山大罐拍出天价之后，不断有民间收藏爱好者宣称自己藏有元青花，加起来是一个天文数字。实际上，目前被公认的元青花瓷器数量很少，见诸报道的不过400余件，绝大部分为出土窖藏和博物馆收藏的传世器物。

民间“国宝帮”手中的高科技宝贝：穿越到明代永乐年间的青花热水瓶 ©网络

另一个少为人知的事实，是目前收藏元青花最多的机构，并不在中国。

元青花收藏数量最多的，是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共有40件。“榜眼”属于伊朗国家博物馆，也有28件之多。

托普卡帕宫 ©图虫创意

这是因为如今的土耳其和伊朗，正是当年元青花的主要外销地。这两座博物馆的元青花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极高，器型和图案都非常精美，有的还是存世孤品，是公认的“元青花朝圣地”。

元青花开光花卉草虫纹八棱瓶，高60.5厘米，这种器型需用多块泥坯拼接而成，烧造过程中极易变形，成品率很低。土耳其托普卡帕宫藏 ©网络

排名第三的，是香港天民楼葛士翘、葛师科父子的私人收藏，共有27件。在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江西、江苏、安徽、广东、浙江、北京、内蒙、四川等地都出土过元青花，有的出自窖藏，有的出自墓葬，总计200余件。

最著名的是1980年江西高安发现的元代窖藏，共出土元青花19件。这是国内数量最大的元青花收藏，高安元青花博物馆也因此得以落成，这也是全世界唯一以元青花命名的博物馆。

元青花牡丹纹高足杯，高安市博物馆藏 ©高安市博物馆

此外，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院、首都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河北博物院和南京市博物馆也有零星收藏，其中首都博物馆藏凤首流扁执壶、南京市博物馆藏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河北博物院藏海水龙纹八棱梅瓶都是元青花的精品。

中国博物馆藏元青花榜单 ©华夏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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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叶喆民，《中国陶瓷史（增订版）》三联书店，2011年.

[2]孔六庆，《中国陶瓷绘画艺术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

[3]马未都，《瓷之纹》故宫出版社，2013年.

[4]朱裕平，《元代青花瓷》文汇出版社，2000年.

[5]许明，《土耳其、伊朗馆藏元青花考察亲历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文丨罗维

文字编辑丨沐昀、陈曼菲

图片编辑丨小虎、雪哥

封图丨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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