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案板下小女孩的一封信：如果读书不能改变命运，那什么才是努力的意义

写在前面：

这两天，很多人都被下面这张图感动了：

湖北小女孩柯恩雅在妈妈案板底下听着网课，狭小的空间上面摆满了卤肉。
环境很苦，但她眼神却非常坚定，没有一丝一毫动摇。

打动人的地方是，不管身处什么样的环境，总还有人相信着读书的力量。案板上是现实，案板下是未来。

但这两天，还有一张图也被转的火热。

“刚看到一个富二代发的，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寒窗苦读十年书。”

转发它的网友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现实啊，读书很难让人实现阶层跨越。

同一时间，同一议题，但大家得出来的结论却完全不一样。一面是希望，一面是失望。

让我忍不住想到这个被几代人讨论了无数次的问题：

读书还有用吗？寒门是否再难出贵子了？

我不太能解答这个问题，但看过下面这封朋友小张给柯恩雅写的信，却突然多了一些信心。

这个故事听起来也许更不可思议。

我的朋友小张，在闵行菜市场写了 6 年作业，14 年才从农村考上了复旦大学，而那时候她连苹果电脑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说：你总要相信努力的意义。

「给小学生恩雅的一封信」

亲爱的恩雅： 你好。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又会不会觉得太突然。 毕竟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说这些话难免有些自作多情。 但请让我自作多情一回吧，不光是因为我是被你打动的人。

还因为现在的我，也许就是未来的你。 和你一样，我是菜市场长大的孩子。 你在爸妈卖肉的案板下坚持学着网课，我也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一岁时和父母从河南农村来到上海，我妈在菜市场卖菜。

每天放学后，我就端着小板凳在她摊位旁边写作业，一写就写了 6 年。 那时在摊位写作业的我，并没有觉得这个行为有多了不起。 但面对这样的我们，总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会问： 为什么不让孩子在家里学习？

不至于连一张课桌都买不起吧？ 却忘了这才是某种生活的常态，无数个角落里，有几十万个这样的你。 对于菜市场的孩子来说，光是坚持读书这一条，就要比别人难上太许多。 有的父母没有时间管：

我上小学时，好几个男孩就泡在菜市场边上的黑网吧，早早学会了抽烟打架。
有的被认为不是读书的料：

条件略好些的同学，家里坚持读书无用，于是辍学做起了生意。

我还有一位一起长大同乡的小姐妹，听说初中没有念完就跟人私奔了。

现在孩子已经小学了，大约和你差不多的年纪。

而另一部分人，看起来又过分现实，现实到让人泄气。 他们早早给我们预设下了答案：

一旦出生在这种环境里，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再现实一点，即使这么辛苦，在这种环境下，孩子也大概率考不上好大学。”

“现在的环境，这样读书很难读出来，看看就好。”

你会遇到很多赞美，但残酷的是，在案板下学习的我们，比起同龄人来，也会更早地面对这个困境：

读书有用吗？ 在有些人一出生就生在了终点的当下，光靠读书，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 这是我想给你写信的原因： 尽管我们的年龄差距有些大了，但是我想某些瞬间我们又重合在了一起。 农民工子弟的我，在闵行的菜市场度过了童年，在乡下的初中里度过了青春，但最终考上了复旦大学。

毕业后的我成为了一名教师，坐在阳光洒进来的书房，也总会想到那些在菜摊写作业的日子。 随着不断的长大，我们总会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被动或主动地面对自己的生而贫穷。 我希望我的故事，希望能成为你以后的一点动力。

1

先从现在的你说起吧。 虽然有人会同情你。但我猜，你根本没把在案板下学习看得特别苦对不对？ 因为那时的我也是。

菜贩子很辛苦，每天凌晨三四点去批发市场进菜。作为菜贩子的儿女们，也会跟着受罪。 我妈说那时候我很小，但大人一拉灯就能醒，跟着自己一件件把衣服穿好。 家里没有厕所，有次半夜醒来，看见爸妈不在，还以为出摊了，迷迷糊糊穿起来衣服就要去菜市场。

结果他们去厕所了，我差一点走丢。 最大的批发市场在老闵行，现在不过十几分钟车程，当时却要骑十几里路，我就坐在妈妈的三轮车上。 回来就没地方了，只能坐在堆得高高的蔬菜上。 大约是困倦的，但是怎么没有掉下来呢？我也不知道。

（当年的菜市场，现在已拆除）

现在想起来很辛苦，但我那时候一点也意识不到。 因为坐在妈妈的车上，她总会给我讲故事，讲狼外婆，唱《青青河边草》，一晃一晃就到了。

你的爸爸妈妈是不是也一样？ 为了让你上好网课，他们给你换了更大的流量包，专门买了一大一小两个台灯，还找来了大屏的笔记本电脑。

就算没有钱，爱也足够丰盈一个人的童年了。 那时候卖菜总是要到九、十点，等到最后一波工地工人买完菜才收摊。 所以我小学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回菜市场，端个小板凳坐在摊位旁写作业，不需要谁来督促。

有很多过路的人夸我，妈妈脸上总是带着笑意，我也很骄傲。 丝毫没觉得苦，好像反倒是最单纯快乐的时光。 现在想来，贫穷有时是一种馈赠。 四年级我就会炒菜了，清炒土豆丝。家里摊位上剩下的菜，我都给爸妈烧过。

也是在那个年纪，家里的衣服都是都是我洗了。 一家人，一大盆，一个大桶倒扣到井里，噗通，看着水一点点填满，再使出全身力气拎上来，两三趟，衣服就清干净了。 你知道吗，四年级时我最担心的事就是自己太瘦，怕被桶带到井里，再也上不来了。 导致我现在 24 岁了，看见井还有点害怕。 手比起同龄女孩子，也格外粗糙。

但是这种粗糙，是有力量的，让我得以应对大部分的生存问题。

2

但真正意识到我们民工子弟与其他上海同学不同的时刻，是小升初。 早些年上海还是买房送户口的年代，也有亲戚落了户——房子就在交大对面。

但我家买不起。没有户口的我并不能参加上海的高考。

你很幸运，还有爸爸妈妈陪着你。

那时我没有什么选择了，只好在六年级的寒假就回去，在老家参加小升初的考试。

父母离开的那天，我偷偷躲在房间哭，不肯送。 只觉得自己被丢下了，没法眼睁睁面对与父母的分别，也怕自己在父母面前哭，我一直要强，逞强，倔强。

但又知晓这是不得已的选择，能怎么办呢，在房间里挨过去就好了。

等人走了，看不见了，过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一守就是六年，住校。周末会去伯伯婶婶家里改善伙食。也干农活，种花生，收稻谷。 并不在意吃什么，只记得每顿都有肉，颤巍巍的大肥肉，就那样被夹到我碗里。不想吃，不敢说，吞下去。反胃。

他们说我“像小狗一样好喂”，话虽难听了点，但总归没有亏待过我。 爸妈每年回来会付一次伙食费，所以年前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小小的我会提前几天开始打扫房间，楼上楼下，角角落落全部擦扫干净，这样他们回来会开心一些吧？

第一次他们回来的时候，我甚至不记得叫妈妈，就躲在门后看，这是我的家人，真切又不真实。

要好几天才能适应过来，他们真的在身边。

3

从乡下初中到县城高中，努力学习，可以说是我当时坚持最久的一件事了。 过程也许算不上多励志。乡下的教学很简单，我连着考了三年的全校第一。

但去了县城的高中，我却突然跟不上了，直接掉到一千多名。

绝望吗，绝望的。但不肯放弃，生出一点点力量，一点点弥补，追赶。

语文没有学过文言文知识，就自己一点点整理、补充；

数学差，就自己准备错题本、经典例题本，把知识串联成体系；

每天早起反复背诵，一分一分，一点点追赶上来；

早上五点到晚上十二点，学习成为常态。我不笨，我只是知道的晚了一点，我可以。

不知道现在的你是怀着怎样的梦想在上网课，但当时努力的我其实没有什么远大的目标。

我甚至不知道中国除了清华和北大还有什么大学，更遑论专业。

我只是知道，我不想让父母失望。

我想看他们笑，像初中那样知道我又考了全校第一的骄傲与安心。

我也知道，我不想成为流水线的工人，我不想早早结婚，带着孩子在上海谋生，或者把孩子丢在老家。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只是想改变，哪怕一点点。

没有什么特别的学习方法，只是最笨的办法，归纳、总结，一点点往前走，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靠着这股劲，高中第一千名的我，不断向前走着。 从一千，到六百，到一百，到八十，到四十，再到十。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但也许是我始终追随本心的缘故，很多偶然的奇迹发生了。 恰逢学校要组建文科实验班，最好的师资力量都用上了； 高考那年刚好碰上国家出台新的农村专项计划，得以有额外的录取名额。

亲爱的恩雅，6 年前的我，比起今天的你实在是落后太多了。 因为填志愿的那天，我是在网吧里完成的。 我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复旦大学。 念的是全国最好的专业：复旦大学中文系。 而那时的我甚至不会开机。

4

生活是这样的。你前往了更大的平台，就一定会面对更大的挑战。 6 年后我回到了上海，上海却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了。 走进复旦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同一个寝室的两个人，生活居然可以如此的不同。

譬如开学那天寝室里的几位家长都在帮忙打扫卫生，我是一个人拎着24寸的行李箱，背着满满的书包自己来的；

譬如我不知道原来苹果是电脑、手机，没有接触过互联网，甚至被室友误解为“装纯”，当然，都是善意的，后来熟悉了才告知我；

譬如别人每个月有固定的生活费，而我要勤工俭学，连轴上12个小时的夜班，中间甚至不可以蹲下休息。

（当年的QQ空间之一）

但我再没伸手跟父母要过一分钱，甚至还给父母买了礼物。

拿到自己的第一份工资后，我给弟弟买了书，给爸爸买了皮鞋，还妈妈买了转运珠，真金的。

（当年的QQ空间之二）

我才知道，原来我对于学习的概念是如此狭隘，除了考试别无其他了。

面对诸多课程要求的演讲、ppt、论文电子稿、甚至计算机课程我曾经狠狠崩溃过。

我甚至在通识课上去请教不认识的陌生学姐，如何制作ppt——当然被回绝了，当时可能也把学姐吓到了吧。

但是有了高中的经验，我已经不再怕了，别人会的，我也可以，只是起步晚了些。

请教室友，学长，从开机、打字，到ppt、编程。

其实初步掌握并没有那么难，只是会比大家慢一点，努力追赶，还是可以的。

亲爱的恩雅，我们早晚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16年元旦，在通宵复习）
后来我加入了公益社团，一下子找到了归属，这里有和我一样的人，没有太多想法，却肯踏实、努力、付出，实现自己的一点点价值。

我们一起举办各种活动，收旧衣、旧书，捐给山区，爱心义卖；

定期去民工子弟学校上课，带去一点点不一样的声音，见识不一样世界。

他们，也是我们。每年寒暑假的支教，我都想竭尽所能地去传递一点点光芒和可能。

这件事情，我坚持了三年。直到即将毕业。

（去闸殷村上课时的照片）

小时候华师大的学生来我们学校，让我窥见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那会成为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我要把这希望传递下去。

5

虽然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但我还是要告诉你。

很遗憾，我也没能过上前百分之一的，足够光鲜亮丽的生活。

但我不觉得可惜或失落，反而充满骄傲。 因为它并不是一个波澜壮阔的，传奇又成功的人生故事，比如从电子厂的女工变成谷歌程序员。 它只是一个普通农村女孩全力奋斗的一生。 在复旦的四年我没能考上第一，学习也只是中等，本科毕业后别无选择，只能工作。

倒也不后悔，只是现在工作了，反而觉得学习其实不能放，比大学时更爱读书。 不过对你来说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等遇到了，你自有自己的选择。 毕业时面试过很多企业，去过BAT、教育机构，最后决定做老师。

现在在上海一所初中教语文，月薪刚好过万，但距离在上海买房好像也有点遥远。

（收到了学生写的小纸条）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醒来拉开窗帘的阳光，平日两人三餐四季。

偶尔朋友来家里小聚，偶尔一起开车去自驾游，生活平淡惬意，于我就是美好。

最幸运的是，某年我在云南支教时的学生，去年考上了上海的大学。

当她说“姐姐，我来上海找你了”的时候，我潸然泪下。

我想，这也是一个能影响人的职业。我希望我能够不忘初心，保持善良，做一个对他人有益的人。如今也算是做到了。

回到开头那个问题： 读书有用吗？ 在有些人一出生就生在了终点的当下，光靠读书，还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 我的回复是，可以。

那句的毒鸡汤说：“几代人的努力，凭什么输给你寒窗苦读十年书。”

是的。读书也许并不会让你发家致富。 但我想“改变命运”，其实并不意味着走上人生巅峰。 在平凡的生活中努力拼搏，得到了还不错的结果，就已经算是改变命运了。 此刻是夜幕里的上海，我仍旧身处闵行的郊区。

我的父亲还在当年的那个村子里，菜市场已经拆掉，要建新的小区。从前的批发市场建了西渡，新的批发市场就在我租住的小区旁。

而我坐在十二楼的书房里，白天给学生上网课，晚风微凉又舒适。 认认真真给你写完这封信，偶尔望向窗外的路，在灯光里延伸向远方。 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还在原地。

我走出来了，却又回来了，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命运指引，我们不能忘记我们从哪里来。 恩雅，这是我的现在，也许会是你的未来。 不必光鲜靓丽，不必富可敌国。 拼劲全力去实现人生里的每一个可能性，这也许就是读书的意义。

一个遥远却亲近的陌生人：小张老师
2020 年 5 月 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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