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胃镜时我一声没吭，隐约听到医生聊天说：“这个月最硬汉的……”

我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酒鬼。虽然去酒吧很勤，但我对酒精没有依赖。家里的架子上摆满威士忌，但封口至今未开。得益于“亚洲红”的酒精过敏基因，喝一滴脸就红。

但抗拒酒精的天性和对酒水的热爱达成绝不喝醉的平衡。除去密集探店的晚上，最多三杯鸡尾酒或者两份威士忌，换算过来，不到二两白酒。

喝得节制，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善饮的朋友们一样去医院做胃镜。但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2018年年底，喝酒无事的好运有了用光的迹象。

咽下一口威士忌，泛起的不只是余香，还有食道的抽搐。发觉不对，我减少去酒吧的频率，但没有停杯。没过几天，喝酒如同灌开水，食道的异物感发展成疼痛感。一口几乎全是果汁的潘趣酒，也能让我跑到洗手间干呕漱口。

从没想过食道会如此敏感。元旦后，我约朋友去喝茶，佐以本该无酒精的羊羹。怎料主理人为了平衡甜腻，用酒精泡过里边的无花果。误食一口，食道中熟悉的肿胀感回来了。尽管赶忙喝了近十杯水，冲洗酒精，但接下来的一周内，我都战战兢兢祈祷痛苦快快离开。

“去医院看一看吧，”M说话了，“我一发觉不舒服就去做了胃镜，好在没事。”去年在路上遇到准备做胃镜的酒吧老板M时，同行的朋友幸灾乐祸，发出“傻缺意外视频”里嘲弄被滑板卡住私处少年的“嘎嘎嘎”。那晚给我种下胃镜骇人的映像。现在亲历者M发话了，令我提起十二分警惕。

“来都来了，再测个幽门螺杆菌吧”

如果只能给你一条做胃镜的建议，那就是不要记错日期。

在114挂号平台上，我约到了1月10号（周四）的消化内科。但错把10号当成周五，本该在医院的时候正悠哉悠哉赶往公司。想再预约，却发现春节后的号也没了。

所幸，几位就医经历略丰厚的朋友指点我用京医通。每晚上12点起，它会放一波当天的号。虽然需要自费挂号，但好在及时，顺利挂到了次日的专家号。

“怎么了啊你？”

“食道痛，喝完酒有异物感。”我还想说几句，就被打断。

“做过胃镜没啊？”医生栽进屏幕，直奔主题。

“没，要不加做个幽门螺杆菌测试吧？” 我盘算着来都来了。

“那肯定要做的啊。”医生头也没抬，继续奋力敲击键盘。

拿到单子，缴费，候诊台预约胃镜，1月23号。这次不会忘记了，掏出手机，分别设定了20号、21号、22号三个提醒事项，”记得去医院“。

按照流程，看完医生抽血化验。别嫌麻烦。胃镜可能导致消化道出血，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做胃镜前需要检查梅毒、艾滋和乙肝这三项常见的血液传播疾病。

麻醉剂，酸奶味

和大多数体检一样，做胃镜前一晚可以吃饭，但当天禁食禁水。23号早上起来刷牙时不小心咽下一口水，喉咙的干裂消失一半。懊恼但满足。

单子上写着8点，医院开工也是8点，保险起见，我7点半就到了五楼的消化科。但只见候诊台前排起长龙，看来大家想一块儿去了。

先做检测幽门螺旋杆菌的C13测试。

“每次两位，不要拥挤”，护士边喊，边递过一杯沙口感十足的透明液体，还有上书“零分钟”的袋子。医生说：“不要深呼吸，往里吹气。”我听完忍不住深吸了口气。忐忑交回袋子，换来标有“30分钟”的袋子，遵从医生的号令：“自个儿看着点时间，半个小时后回来吹气。”

全部吹完，约莫一小时后出结果。这时别闲着，赶去胃镜区登记排队。才上午9点左右，胃镜等候区已经座无虚席。

医院做胃镜的地方也在五楼，但和消化内科隔了很远，在大楼的另一侧。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样布局的缘故，直到推开厚重的隔音门——里边呕吐的声音此起彼伏，如果让诊室门口的病人听到，没几个不会落荒而逃。

刚进门，导引医生递过一杯白糊糊，有点像糊墙用的石灰浆。它与做胃部造影喝的钡餐相像，但口感好多了，不仅没有磨牙的泥尘感，还有酸奶味。没吃早餐，就当它是酸奶吧。喝完，她指了指我身旁的垃圾桶，示意丢一次性塑料杯进去。垃圾桶半人高，但已经快满了。这才刚开工多久？！

刚到操作室，酸奶味麻醉剂生效，食道没什么感觉，心砰砰直跳。之前听闻的可怖故事在脑子里轮番上演。边做边吐得浑身满地，做完胃镜流血不止，回到家嗓子剧痛……躺在金属检查床上等候的三分钟，我已经过完了未来的三天。

这间检查室改自病房，仰面看到输氧设备剩下的部件，胃镜显示器占据了一半空间。胃镜是根小指粗的黑色塑料管，周身闪着彩色光斑，顶上缀着球形晶体组成的摄像头。管子在医生手里颤颤巍巍，镜头乱晃，一片黑暗的屏幕中跟着闪过几片亮光。等下这个乱晃的东西就要钻进我嘴里，顺着食道窥探身体的秘密，看看到底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这个月最硬汉的”

来医院的前一夜，我辗转难眠，担心不可承受的疾病。梦中查出癌症，惊醒。忍不住看周公解梦，翻到一条“梦到自己得癌症，近期爱情运势不好，遇到喜欢的对象，因为犹豫不决错失机会”。虽然不相信解梦求签，但探针入口的前一秒，暗想如果平安无事，就勇敢些去告白。

医生看我紧张，笑眯眯地说等下不舒服就示意停下。还没来得及等问安全词或安全手势，她决绝地掰开我的嘴，捅进管子，直捣咽部。幸运的是，管子一次伸到食道，没在喉咙过多停留。后来在门口遇到个流哈喇子的大叔，捂着脖子，说话含糊。据他说因为吞咽反射过度，多捅了若干下。

摄像头在体内进军的感觉颇为奇妙。想象一下，你喝醉了，拿着牙刷刺激喉咙催吐，牙刷不断延长，探进了胃。刚开始，食道包裹着塑胶管，还能感到这个不速之客。几分钟后，食道适应了，不刻意想身体就遗忘自己躺在铁床，医生正操弄胃镜。但很快，管子在胃里上上下下，划拉食道，打破这种一厢情愿的失忆。

“含住别说话”称得上做胃镜的第一要诀。

回想呕吐的经历，如果呕第一次，再怎么嚎啕，也只是干呕。一旦开始吐，就如水坝决堤。深谙于此，我用鼻子深深吸气，透过卡在嘴里的防咬塞呼出，食指拇指一开一合，试图转移注意力到呼吸和指头的节律，熬过时间。

事实证明，控制得当，呕吐反射并非不可克服。不呕吐，配合得当，医生观察的时间也不会太久。反之则恶性循环：只要开始呕吐，消化道翻江倒海，医生找到可疑部位花费的时间就越久，动作幅度也越大，刺激得呕吐到抽搐。隔壁房间里嗷嗷叫声声不息。

倒是有无痛胃镜，打上麻药，一闭一睁就完事儿。但就医全程需要人陪护，不然回不了家。不过我不选择无痛的原因并非如此，而是c f医院的无痛胃镜排到5月份了。

做完胃镜，操作员医生瞅了我一眼，大概吃惊于我全程平静。她递过一张卫生纸，“可以走了，大厅窗口取报告”。走至门口，隐约听到医生聊天， “……一声不吭，这个月最硬汉的……”。

后续赘述无益，简记如下：近半中国人感染的幽门螺旋杆菌没查出来，HIV和乙肝检测都是阴性；虽然胃镜报告里每一项都正常，但诊断结果还是填上了非萎缩性胃炎，一种几乎每个人都有的病。不过，食道和胃连接的地方隐隐作痛，验证着医生的正确。

至于告白，当然没有。苏珊·桑塔格挖掘疾病的隐喻，认为它力量强大到足以妖魔化患者，置之于歧视。但疾病的力量远推不动一颗害羞的心。

陷于疾病的恐惧，人才会发现真正重要的是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安睡、饱餐、健步还有清醒的头脑，以及真正渴望的。愿诸位永远不要用这样的方式发现生活的真谛。

医生点评

赖雅敏 | 北京协和医院消化内科主治医师

我有两个问题想和你聊聊。

1. 要伤害多少个内脏，才能让你放下手中的酒杯

你的发病过程可谓是步步惊心，而你却浑然不知。

你也许还心存侥幸：胃镜都没有大问题，是否可以继续品酒谈人生？而我认为你的症状可能不仅仅在于胃。

长期大量饮酒，损伤的绝不仅仅是胃，更常见的受害者还包括肝脏、胆囊和胰腺。看到“喝酒如同灌开水，食道的异物感发展成疼痛感”，我可真是为你捏把汗。

从不适感到腹痛，这是疾病发生发展的典型过程。长期大量饮酒可以导致酒精性肝病、慢性胰腺炎，导致腹部不适、腹胀甚至腹痛。而酗酒（短时大量饮酒）可以导致酒精性急性胰腺炎、胆囊炎急性发作，这两种病的特点就是进食后发作性腹痛，疼痛剧烈起来可让人生无可恋，是急诊室最疼的两种内科病（最高疼痛级别可媲美生孩子），更有10%的患者病情危重，危及生命。如果不就此立刻收手（戒酒），怕是就该到医院的急诊室或是重症监护室反省人生了。

好在你收敛了，减少饮酒，但然后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酒后干呕，究竟是治病还是致病？不少社交高手都认为吐出来就没事了，其实吐完后不少人都上医院了。人道拉菲是最贵的红酒，殊不知比拉菲更昂贵的叫MWS（mallory-weiss syndrome）——贲门黏膜撕裂综合征，贵得要命。

食管和胃交接处是个很娇嫩的地方，名叫贲门，偏巧那里又血管密集汇聚，一次酒后剧烈呕吐足以撕裂贲门，摧毁血管。一口鲜血喷出，汹涌澎湃，吐一脸盆也不稀奇，吐到窒息数见不鲜，多少人来不及上医院就命丧黄泉。纵然是不至于得MWS，反复呕吐导致的胃食管功能紊乱、裂孔功能障碍（俗称胃嘴儿松了）也容易导致胃食管返流等，反反复复，没完没了。

所以，为了未来的健康着想，放下杯中酒吧，回头是岸。

2. 要怎样，才能让胃镜不那么恐怖？

体检做胃镜早已成为潮流，然而对胃镜过程恐怖的描述充斥着网络，影响着大家的选择。我也分享几个珍藏多年的让胃镜不那么难受的秘诀。

• 麻醉药要仰头久含，小口咽下

胃镜90%的不适都与咽喉部位有关。咽喉，生命要道，司呼吸掌吞咽，涉及2大神经系统（交感神经及副交感），事关3种生理反射（咽喉反射、咳嗽反射和咽下反射），受控于4个颅神经（咽喉、迷走、副神和舌下），地位可谓举足轻重，很重要所以也很敏感（傲娇）。

然而一小瓶液体就能让它没感觉（不是蒙汗药，是口含麻药，比如利多卡因）。

关键在于怎么含。中心法则是：让麻药充分接触黏膜，尤其是舌根、会厌和咽后壁这几个神经最为敏感的部位。我的建议是，把麻药倒入嘴巴中后，头部后仰，让药液存于咽喉部位，可以轻轻在嗓子眼冒几个泡泡（类似于含漱），或是摇头晃脑一番（让药液分布均匀），同时心里暗暗数100秒左右（或遵医嘱）再小口分次将药液缓缓咽下。多数人通过这个办法能够感觉到舌根和咽喉部位消失或麻木，然后再接触胃镜时可仍然有触觉，却少有痛感。

那为什么还有人说胃镜疼呢？也许在于含药方式不对，或是不懂得配合之道。

• 会配合

作为一个内镜操作10年以上的专科医生，我很关注那些内镜下配合得特别好的患者，并且亲自体验过两次胃镜和一次结肠镜。我注意到，经我诱导的患者，往往以最小的反应完成检查。

胃镜操作有很多技巧可以减少患者的不适，一个技术熟练的内镜医师，行云流水般轻柔的胃镜操作并不难做到，配合关键之一在于观察的对象是否能保持安静不动，如同瑜伽冥想或是打坐入定的状态是最为适宜的，否则就从定向摄影变成了运动打靶，难度系数太高，徒增穿孔和出血风险。

配合关键之二在于调整呼吸。建议用鼻子吸气，嘴巴哈气，这样可以减轻对咽喉部的压力和刺激，同时分散注意力。不要发出声音（以免损伤声带）。如果能成功抑制咽喉部的呕吐冲动，减少干呕的发作就成功了一半。在某些关键部位，医生可能让你做深呼吸以更好地观察，这可是麻醉胃镜没有的优势。

配合关键之三在于：哈喇子随它淌。别含着更别咽口水，让它沿着嘴角淌出来。胃镜的操作很容易诱发口水大量分泌，并诱发咽下反射，导致口水充斥胃内，影响观察结果（你的胃镜图片里口水太多了）。不要不好意思，胃镜中心的工作人员早就铺好了接口水的袋子，随便流，不用担心弄脏了床单（建议也别穿贵重衣物做胃镜）。

很多患者在检查前紧张万分，经过上述提醒后就能很快学习适应，配合良好，而我自己亲自上阵体验上述方法时，被护士们赞誉为“如同麻醉胃镜一般的反应”。

当然，假如认真做了准备，仍然无法耐受内镜检查的痛苦，麻醉下接受无痛内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疾病永远是高悬于我们头顶的利剑。胃癌、食管癌、结肠癌在肿瘤致死排名中始终位列前茅，它们起病隐匿，常杀人于无形。消化内镜目前是早期发现和治疗这些肿瘤的最佳方式，是消化内科医生的救人利器。我始终认为，我们手中的内镜是有温度的，请大家不要望而却步。

所谓人生无常，其实不少源于对疾病的无知无查。很多人不会预防（如戒烟戒酒），更不知如何预测和检查（规律体检）。假如大家能积极预防，勇于检查，定然有助于摆脱疾病的阴影。

从这点看，“克服对内镜之恐惧，战胜人生之无力。”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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