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闹海的哪吒

作者 | 落木君，纽约大学

在这个稍显冷清的暑期档，一部之前根本没被看做头部的动画电影《哪吒：魔童降世》毫无争议地火了。

离正式上映还有三天，哪吒在淘票票和猫眼的点映评分就已双双超过9分，豆瓣8.8分的成绩也让这部电影创下了近年国漫的最高分纪录。电影还未正式上映，点映票房就已经超过六千万，上映一小时，票房就破亿了。不仅如此，早在点映期间，哪吒和龙太子敖丙的同人文和CP漫画就上了热搜。一部国产动画电影，能火成这样，也是空前的了。

截至目前的口碑和票房

哪吒的火，火得实至名归。

从画风和动画技术来看，哪吒还是带有很强的日漫和美漫影子，但如果说近年来几部被吹爆的良心国产动画，多少还带有些因为技术进步而对剧情的宽容和谅解，这部哪吒，则扎扎实实地胜在了剧本上，除了节奏、情绪把控得相当精准到位之外，最妙的是，电影的剧情走向几乎与我们耳熟能详的哪吒故事相符，但改编却颠覆并重塑了其中所有的人物性格，并让这些已经被观众所熟悉的人物迸发出新的活力。

这个塑造人物的能力，也是逆天了。

电影仅从《封神演义》中哪吒是灵珠降世的寥寥数语入手，脑洞大开，发展出“元始天尊将混元珠提炼成灵珠和魔丸”的设定。灵珠投胎可堪大用，而魔丸则会诞出魔王。元始天尊对灵珠是另有其用，对魔丸则启动了天劫咒语，设定了个3年后天雷的定时炸弹。

这个设定就注定了灵珠和魔丸一体双生，相爱相杀的命运。

妙的是，作者又设定了懒惰却被委以重任的太乙真人，和勤勉却不得重用的申公豹这对神仙，让原先作为主角，灵珠降世的哪吒，因为太乙真人的酗酒，不幸拿到了魔丸的剧本，上来就判了个三年死缓，还被陈塘关百姓当作妖怪排挤。而以往剧情里被抽筋扒皮的恶龙的儿子敖丙，却在申公豹的助攻下，拿到了灵珠。

这两对反转还不够，导演还设定了两个家族的对应关系，哪吒是陈塘关总兵李靖之子，虽然权威好像在百姓中一般，但也是妥妥的官二代。

龙太子敖丙也是官二代，然而龙族却被歧视，被压制，深海说是龙宫，实际上是天庭的死牢，龙王助天庭本有功，却和海妖囚禁在一起，说是龙王，不如说是囚徒。

作为龙子，他一出生就背负了整个家族的重担。而家族不惜偷灵珠，到头来的期盼不是为了反抗，而是让他隐去龙的出身，融入上流社会，再给家族正名。多么卑微而心酸的愿望！

两个命中注定水火不容，却同样有身份认同问题的少年，一相遇就一见如故。

哪吒和敖丙这个“藕饼CP”，一体双生，绝代双骄的写法，一下子让以往单一主角的哪吒故事，变出了很多层次，实在是令人拍案叫绝。而哪吒与父母的关系，虽然与以往的“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不同，但导演刻画得合情合理，不仅没有让观众出戏，甚至还泪点满满。

看完哪吒，我所有对国产动漫的怀疑和成见，都变成了“真香”。

但是，电影里打破成见，“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题，却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异样。对于生来就背负使命的哪吒和敖丙来说，我命真的由我不由天吗？看似燃的正能量结局，我却看出了其中悲凉和宿命的一面。

表面上，2019年的哪吒，虽然从灵珠变成了魔丸，一出生就奔着毁天灭地去的，还背了三年后天劫这个死缓结局，但他毕竟还是个根正苗红的富二代，总兵之子，原生家庭幸福，就算是被百姓歧视，他父母仍对他不离不弃，母亲爱他，父亲不惜把命给他，还有正统名师太乙真人一对一指导，给他送了全套酷炫装备。

为了消除魔丸身份的歧视排挤，不仅哪吒自己做了不少努力，父亲李靖更是不惜挨家挨户去求人参加儿子的生日宴，把水夜叉绑起来给儿子证明清白，但是直到最后，哪吒不仅没有扭转天劫，还是化为魂魄，百姓的成见也似乎并没扭转。唯一改变的，只有父亲告诉他的，你是谁由你自己决定。

另一边，导演把原本哪吒故事的悲剧性，几乎都给了敖丙。

成为灵珠，这件事不由他决定，生下来背负了整个家族的不甘心，他也没办法说不。全片最让人难过的场景，莫过于敖丙离开龙宫前，龙族全族忍痛撕下鳞片做成万鳞甲披在敖丙身上的场景。万鳞甲，像极了很多凤凰男读大学前村里每家每户给的粮食，它是与其说是敖丙的盔甲，不如说是他的软肋。

敖丙和申公豹想做的，无非是行善，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改变成见，可大家一看头上的角，做再多善事也破功了。敖丙和申公豹，简直有点像人民的名义里的祁同伟，不管再努力，还是分分钟被打回原形。他们凭着几分天资，想要努力实现阶级跨越，结果不被社会生吞活剥，扒皮抽筋就不错了。

不认命的哪吒，想从善的熬丙，这对灵魔交融的“混元珠”，在天劫面前，终究还是化成了一缕魂魄。人族仍然眼盲心瞎，愚昧无知，天庭仍然种族歧视，傲慢专断，电影表面上是燃到爆的哪吒不认命，内里是比旧版故事还要丧到爆的宿命论。

看完电影，我倒觉得电影与其说是讲“我命由我不由天”，还不如说，申公豹的那句话更加点题：“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任你如何努力都无法搬动。”

福柯说过：“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神话本身，隐含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符码，而每一次改编，其实都蕴含着每个时代不同的主题。

封神演义里，哪吒的形象是彻底叛逆的，他是中国的俄狄浦斯，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让他除去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心理障碍，不连累父亲成全孝名，直到李靖不许他重生，哪吒才完成从孝到不孝的转变，与父亲彻底反目，逼着无能的父亲成了托塔李天王。

但是，书中对逆子的态度是暧昧不清的，哪吒一方面在民众心理上起到了宣泄作用，另一方面却在道德上被压制。而且哪吒虽然与父亲反目，却对师父言听计从，他的反叛，始终在天界的掌控之中，并且被用来平衡各种关系。

在79年的电影里，哪吒已经是孝的，自刎其实是孝的牺牲，是“我不连累父亲”，矛盾被放在了戕害百姓的四条恶龙上。哪吒为百姓战胜四条恶龙，却还要自刎将血肉还给父亲，临死前叫的那声师父，仍是对信仰的投诚。哪吒闹海表现出的那个时代的悲剧能量，是核弹级的，但电影里对全能全知的师父的依从，其实也是值得深思的。

而在魔童降世里，无论是哪吒还是敖丙，都鲜明地指向了90后的价值观。他们都被设置成独生子，生来孤独，不被世人认可，父母都是双职工，虽然爱但并不懂他们，或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忽视心灵陪伴，或干脆把整个家族崛起的重担交到你肩上。

民众不再是善的，而是乌合之众，无论是哪吒还是敖丙，都想要靠自己融入社会，想要被世人理解，但却一次次失败。他们没有前辈那样的革命激情，不再是悲壮的反叛者，唯一喊出的也只有不认命。他们和父辈的关系改变了，和威权的关系也改变了。对家庭无法彻底反叛，对威权无法彻底信服。

有很多人对这部电影里，哪吒“剔骨还父，削肉还母”的反叛精神感到不满，但我想，其实在这版电影里，导演比原著更反叛。对比下三个不同时代的哪吒与父母，与师父的关系，你就能发现，在这部电影里，导演已经意识到，反叛已经不是单纯地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是对一个更大的现状提出质疑。

电影中，敖丙被天劫击碎的万鳞甲，已经隐晦地指涉出体制与宗族，个人与原生家庭的尖锐矛盾。

当然，电影只拍摄了前半段的剧情，哪吒重生的后半段会怎样，将是更重要的，所以我很期待续集里，导演如何发展哪吒和敖丙的故事。毕竟彩蛋里已经透露出，续集龙族的反击。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个厉害的团队还要做姜子牙，还有可以想象得到的封神宇宙。

在这个冷淡的暑期档里，我们太需要一个哪吒来扬眉吐气。他告诉世人，中国有自己的超级英雄，有自己的神话体系，这个体系足够波澜壮阔，每个人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真的用不着上气，更用不着傅满洲来替我们刻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