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居建筑：每个异乡人记忆里的精神原点

“宅，择也，择吉处而营之也。” ——【东汉】刘熙 《释名》

一方水土不止养一方人，它还孕育了一方家园。

民居，作为亿万中国人家园的真实载体，在丰富的地理环境和生活方式中被塑造成了不同的形态，或方或圆、或高或低、或木构或砖造、或掘洞而居、抑或撑杆而架。家，作为我们心底最温暖最熟悉的地方，衍生出了万般模样。

自夏商周始，帝王“营宫室”、贵族“造府邸”、百姓“建户舍”，中国人在这片土地上开枝散叶，将自己的家园打造成独一无二的样子，用块砖片瓦把“民居”的概念构建得熠熠生辉。

中国民居建筑地图 ©️华夏风物

庭院深深北中国

如果有机会从空中俯瞰北京城，你仍能看到二环路不规则的方形轮廓里，一片片被青砖灰瓦围成的四方小院，它们像棋盘格一样散落在紫禁城周围，这便是四合院，中国北方合院式民居的典范之作。

合院式住宅在中国有久远的历史，早在3000多年前的西周时期，就有完整的四合院出现，陕西岐山凤雏村周原遗址出土的两进院落建筑遗迹，是中国已知最早、最严整的四合院实例。

明清时，中国南北方的许多地区都发展出各具特色的合院式住宅，而北京四合院算是这类建筑里的经典款。

北京四合院被誉为合院式住宅建筑里的经典款。 ©️图虫创意

自元代正式建都大都后，四合院就与北京的宫殿、衙署、街区、坊巷同时出现。众多的胡同巷道中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幢幢四合院，它们大都是单层，宽敞低矮，有厚实的砖墙。这大抵与北方的气候有关。

北京地处暖温带半湿润地区，背靠内蒙古高原，春季多风和沙尘、夏季炎热多雨、秋季晴朗干燥、冬季寒冷且大风猛烈。因此，保温防寒避风沙被作为宅院设计的重要考量因素。

北京四合院的主屋多坐北朝南。©️图虫创意

北京人四合院，南北纵轴居中对称是这类民居的基本特点，住宅中的主屋多坐北朝南，彰显着北半球中高纬度的居民对阳光的渴求，大门一般开在宅院的东南角：风水学认为坐北是“坎”位，“离”是正南，故而大门位置以东南角“巽（xùn）”为最佳，“坎宅巽门”也就成为北方合院式民居最常见的布局形式。

由于紫禁城近在咫尺，天子脚下的四合院有着繁琐严谨的建筑规制，这首先从院落大门得到体现。

《大明会典》中曾记载自王宫至庶民的居所规制，主入口基本可分为四种层级，最高级为“广亮大门”，前后共六根立柱，多见于官宦府邸，中上人家多采用进深稍浅的“金柱大门”，以及殷商富户的“蛮子门”，和平民百姓的“如意门”，而不太宽裕的人家，则只能建造低矮朴素的小门楼，这些规格与用料上的层层削减，被用来区隔社会位阶，显示尊卑有序。

四合院的“如意门” ，多为平民百姓的居住规格。©️图虫创意

推开这扇如意门，内部空间又是另一种维度的规格。

北京四合院里的小天地。©️图虫创意

大多数四合院多为“基本款”的小型院落，只有一进或两进，而王公官宦或富商大豪们则会继续纵横扩张，创造出三进、四进乃至带花园的宅邸，比如北京后海边的恭王府。

恭王府内的西洋门。©️图虫创意

四合院虽是北京乃至华北地区独有的传统住宅形式，不过其他省份也存在着类似的院落。

山西的古建筑在中国闻名遐迩，而山西民居亦是个中典范，坊间俗语赞为“北在山西，南在安徽”。在山西全境，自元代以降，留存下的民居尚有近1300处，最精华的莫过于晋中一带的晋商大院，譬如全封闭式城堡式的乔家大院、有“民间紫禁城”美誉的王家大院等。

乔家大院，整个院落呈双“喜”字形。 ©️图虫创意

除开地上的合院式民居，民众也将勤劳的双手“伸”到地下，“见树不见村，进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的河南三门峡地坑院，也是合院式民居的一种，当地人将其称之为“天井院”“地阴坑”“地窑”。

地坑院是中国唯一的地下民居建筑，冬暖夏凉、挡风隔音，人们称它是”天然空调，恒温住宅”。这种存在于在地平线之下的民居建筑，与大地融为一体，曲径通幽，浑然天成。

三门峡陕州地坑院是我国乃至世界唯一的地下古民居建筑。©️图虫创意

这些合院式民居是构筑中国北方家园的主要形态，不过，在遥远的云南，白族人建造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井天”，也属于西南地区不多见的典型合院式民居，这类白墙青瓦的建筑多集中在大理古城。

除此之外，那些古长城以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因为生产方式的特殊性，使得民居也充满了民族特色，比如牧羊人蒙古族易于拆卸的蒙古包、驯鹿人鄂伦春族用松木和兽皮搭建起的形似圆锥形的撮罗子等，为了族群的迁徙，他们将家时刻背在马背上，过着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生活。

驯鹿人的撮罗子。 ©️图虫创意

移民潮催生的东南民居

自魏晋南北朝时期起，永嘉南渡、安史之乱、宋府南迁，北方民族大规模地向南迁移，在带来新生产方式的同时，也在影响着当地的民居发展，且让民居的风格在不同地域内逐渐分化，客家围屋、开平碉楼……各类颇具民族特色的住宅渐次拔地而起。

在粤闽赣三省交汇的山区，南迁的中原人在不断迁徙中与古越遗民混化，形成了客家人族群。他们居于深山之中，为了族群延续，只有将整个宗族凝聚在一起，才能抵御山中猛兽和盗贼劫掠。

所以，聚居防卫成为他们建造家园的首要条件，于是客家人搭建起了各式各样的封闭式大院——广东围龙屋、赣南土围子和名列世界文化遗产的福建土楼。

潮州市饶平县三饶镇围屋。 ©️图虫创意

圆楼、五凤楼、围龙、围屋，一个个或圆或方的“城堡”聚在一起，形成客家人独有的防御式建筑群，它们的墙体地基通常由花岗岩和巨型鹅卵石构成，并掺上三合土，极为坚实，刀枪不入，而居民还可从射击孔洞向外射击。

土楼是客家民居的代表，福建永定的初溪土楼群构造犹如UFO，每一栋圆形堡垒没有正房和厢房之分，每一间房都朝向土楼的正中央——族群的祠堂，象征着客家族群的团结，每逢祭祀大典，客家人便会围着祠堂举行舞狮游龙的仪式。

1986年春，来到中国福建考察土楼的日本建筑学家茂木计一郎曾这样形容道：“好像大地上盛开的巨大蘑菇一样，又像是黑色飞碟自天而降，那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我们都看呆了。”

福建永定庆云楼大门入口。©️图虫创意

而这种堡垒式的民居并非孤例，在岭南的开平境内，碉楼是中国乡土建筑的一个特殊类型。

清末民初的世纪之交，海外华侨们因各种政治因素纷纷回乡，定居开平，他们不仅从海外寄回巨资修建碉楼，还带回了罗马柱、巴洛克山花等西方建筑元素，在潭江之滨建起集防卫、居住和建筑艺术于一体的多层塔楼式民居，这种中西合璧的风格是文化融合的绝佳例证。

开平碉楼，中西合璧的民居，有古希腊、古罗马及伊斯兰等风格多种。©️图虫创意

而大海之滨的南方人也有属于自己的“碉堡”。

福建省平潭县由126座海岛组成，是中国大陆距离台湾岛最近的地方，这里澎湃的海浪与肆虐的狂风，让平潭民众构建出了迥异于内地的住宅风格。

平潭石厝，大海之滨的“碉堡”。 ©️图虫创意

“平潭岛，光长石头不长草，风沙满地跑，房子像碉堡。”平潭人就地取材，用有且仅有的花岗岩造起城堡般坚固的平潭石厝（闽语“厝”意为房屋），这类民居在海峡对岸的台湾马祖也能看到。而在海南琼北地区，海口人选择火山岩为主要材料，也搭建起了一幢幢“石屋堡垒”。

依水而生的白墙黛瓦

相比于客家人、广府人、海岛人的堡垒式住宅，吴越地区的民众们似乎更愿意构筑依山傍水的“画中仙境”。

太湖南岸的湖州南浔，作为民居艺术荟萃的江南水乡，镇上遍布名园古迹，据说鼎盛时期有各大小园林20余处，以万历年间的百间楼、光绪年间的小莲庄为代表。

连排河房、青瓦白墙、亭台楼阁、泉石花木，这些意象共同编织了水乡人家的惬意画卷。这里水市千家，万户通舟，同乌镇、西塘共同组成了浙北“水乡金三角”，展示了一幅最纯粹的江南画卷。

湖州南浔水乡，明清时期为江南蚕丝名镇。©️图虫创意

而在水网相对并不密集的其他地区，人们依然将“水”作为构建民居的重要一环。徽州人引水绕村，穿户入宅，水可以看作徽州古村落的血脉，讲究村头、村尾组景，徽州人称之为“水口”。

安徽宏村徽派建筑上的马头墙。©️图虫创意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是徽州民居的精髓，在安徽宏村，白粉墙、黑瓦片、灰色砖，黑白灰的中性色调将“简约”的徽派建筑诠释得恰到好处。自山中遥望水口，在清隽山水之间若隐若现的白墙黛瓦如同活着的水墨画，宛若仙境。

土崖上的传奇

《墨子·节用》中提到“古人因丘陵掘穴而处”。在沟壑纵横、塬墚交织的黄土高原上，你很容易被那些镶嵌在黄土坡上的窑洞吸引，这些由黄土层经年垒砌的独特环境，成为了窑洞天然的建造场。

在山西临汾，曾经出土过大约10万年前的旧石器三棱大尖状器，专家推断，人们可能在当时就已经掌握了在黄土高原开挖窑洞并居住的技能，这种西北地区独有的居住方式也延续到了今天。据统计，在中国陕、甘、宁、晋等地，大约还有4000万人居住在各种类型的窑洞里，它无疑已经成为黄土高坡的一张名片。

绝大多数窑洞会依山建势，在天然土壁上开凿出一个斜面作为“窑脸”，顺“窑脸”水平深挖，而后在顶上覆土，打好窑洞后再扎山墙、安门窗。

陕北窑洞，中国西北黄土高原上古老的居住形式。 ©️图虫创意

窑洞内部的下层为方型，上面是拱型，正应了天圆地方之说，而在力学上也极为合理。窑洞的拱顶将上方土层的压力传导至两侧，具有极强的稳定性，无怪陕北民间会流传“有百年不漏的窑洞，没有百年不漏的房厦。”

冬暖夏凉、安全方便，众多理由让面朝黄土的人们选择窑洞作为自己的终生居所，经过数代民众的传承与拓展，成群排列的窑洞会像安插在土崖上的一面面旗帜般迎风招展。在陕西榆林米脂县，一个个窑洞甚至集结成了一座古城，据统计，整个米脂县曾有80%的人口居住在窑洞中，可见地位之高。

穿过河西走廊，把视野聚焦到广袤的新疆，你依旧能找到窑洞式的民居建筑——土拱。

在素有“火洲”之称的吐鲁番，极大的昼夜温差让本地人过着“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生活，于是吐鲁番人用厚达1米的土墙作为他们的居住解决方案，不仅能抵挡白天的热浪，亦能在夜间保暖，墙上极小的开窗也是为了在保暖和采光需求之间作出的平衡。

吐鲁番民居“土拱”，白天可抵挡热浪，夜间亦能保暖。©️图虫创意

当然，因为特殊的地域性，新疆还诞生了一些与内地截然不同的民居风格。和田地区的维吾尔族在平地上建起一种叫“阿以旺”（维语指明亮的住处）的住宅建筑，外部少窗，在院落中心设庭院，并立起高出周围房屋的屋顶，在庭院屋顶下设置侧窗采光，各种不同功能的房间会环绕这个庭院来布局。

在阿勒泰地区的喀纳斯禾木村，图瓦人在山谷平原地带就地取材，用松木建起一幢幢小木屋。木屋虽小，但它的“根”有大半埋在土里，以抵挡这里将近半年的严寒，整个村落充满了原始古朴的味道

新疆阿勒泰地区禾木村。 ©️图虫创意

一竹一木撑起的“潮流”

在中国西南地区，为了应对多水的环境和潮湿的气候，人们用竹木将家园“悬置”在半空中，这种被称为干阑式建筑的民居风格，最早在距今约5000年的新石器时代便已存在。

干阑式民居在建造时就会先打下多个长木桩，在木桩上铺上木板，房屋由此被分割为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面饲养家禽，既能通风避暑，还能防潮防虫。如今，这种曾经遍布南方的建筑，仅在西南地区被部分少数民族继承下来。

傣族竹楼多分布于滇西和滇南，其中以西双版纳的竹楼最为典型，这与此地丰富的竹资源密不可分。傣族人居住竹楼的历史已有1400多年，他们通常会建造易于排水的“人”字型房顶，顶梁大柱被称为“坠落之柱”，是竹楼里最神圣的柱子，不能随意倚靠和堆放东西，有时还会裹上红绸，以保佑竹楼免于灾祸。有时，人们还会在建造竹楼时先将树叶垫在顶梁柱下，这样做或许使房屋更加坚固。

西双版纳的傣家竹楼，傣族人不仅居住在“竹”楼里，还吃着“竹”筒饭、喝着“竹”筒酒。 ©️图虫创意

而在云贵高原边缘的湘西，沈从文笔下依山靠河、凌空而建的吊脚楼，将“干阑”发挥到了极致。

生活在多山区的土家族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平整耕地资源，将住宅安排在山坡上或河流边，他们将房屋底层架空，顶层由于通风良好，故而当作粮食储藏室。二层多为人们的起居室，底层多作为堆放杂物或饲养牲畜的场所。

湘西吊脚楼，这种建筑形式主要分布在南方，特别是长江流域地区。©️图虫创意

干阑式建筑作为西南地区的民居基础款，彰显了本地人与大自然博弈时的创造力，但同时我们也发现，这片地域还隐藏着来自中原乃至北方地区的辽远回响。

在云南大理白族翘角飞檐的“一颗印”中，我们能看到北方四合院的身影；在四川甘孜红白相间的丹巴藏寨里，我们能窥见开平碉楼的轮廓……从古至今的人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在一砖一瓦、一榫一卯之间，亦能展现人们对家园的热情与力量。

四川甘孜丹巴甲居藏寨 ©️图虫创意

然而，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民居建筑中，哪些才是中国人终极的居住解决方案？

建筑大师童寯（jùn）曾言：“中国园林是一处真实的梦幻佳境，一个小的假想世界。”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园林或许可以成为人们对“家园”的终极向往，山水环抱的雅致亭阁、文气氤氲的诗意居所，移步换景、四季殊异的杰构巧思，在咫尺之间造就了乾坤。

苏州留园，与苏州拙政园、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并称中国四大名园。©️图虫创意

👉本期话题讨论：你去拜访过哪些民居建筑，你认为哪一种民居最能代表中国特色？欢迎和我们分享讨论。

参考文献：

[1]李乾朗，《穿墙透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楼庆西，《中国古建筑二十讲》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3]王世瑛，《中国古代建筑文化》旅游教育出版社，2005.

文丨江北生

文字编辑丨江北生

图片编辑丨雪哥、小虎

封图丨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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