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比《小丑》更迷人的?
作者 | 肥内,资深影评人
如果不拉影史脉络,不对应到现实社会,简单来说,不从“语境”的角度来解析《小丑》,我们还能谈些什么?
当然,除了一眼可以辨识的《出租车司机》(Taxi Driver,1976)跟《喜剧之王》(The King of Comedy,1982)——两部片都由斯科塞斯执导、狄尼罗演出,尤其后者,他也饰演了喜剧名人——之外,仍有不少人找到其他的参照作品,比较特别的是如资深影迷大奇特在他的微博上提到的默片《笑面人》(The Man Who Laughs,1928)。
按此思路,如果人们想到了由最早的恐怖片大师之一的布朗宁与朗钱尼合作的几部片也不为过,毕竟这两人合作的作品中,主角的悲剧与亚瑟多有相似之处。至于与社会的联想,多落在美国当下持续且益发严重的贫富差距问题。但无论哪一面,参照都是含混的。
《喜剧之王》
总之,一如法国现象学大师米盖尔杜夫海纳所指出的那样:“如果将现实和客观等同,那么审美客体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似乎没有共同处……(审美对象的)世界是独特的,因为它内在于作品,以致审美客体通过它才获得自身形式的完满性和自律。”
对于《小丑》的鉴赏也可以内在于它自身。
我们就不提显而易见的设计,毕竟它能赢得如此多的关注与有口皆碑的评价,必然存在著让内行外行都能看到热闹与一点门道的东西。
比如在亚瑟被老板要求找回已经被毁掉的商店促销招牌时,他在陋巷中对垃圾泄愤的时候,背景可以看到似远又触手可及的摩天轮。我们宁愿把这类意象留给观众,当作观影的奖赏。
所以我们另寻入口进入。
在提笔之际,这部片的世界票房已经逼近十亿美元。之所以能有这等成绩,或许它在威尼斯拿大奖并受到评审团极高的评语也有助益,但它首先是一部漫改IP电影。
这仍成为进入本片的第一个入口。甚至可以说,试著理解这部片带来的现象,也许有助于找到一条发展IP电影的良性道路。
作为IP,就算没有漫画,小丑依旧是个重要的图像。但它毕竟是被放在蝙蝠侠的脉络之中,它的恶已经是一种本质。
然而,《小丑》不管之后要接到杰克尼科尔森版的小丑,还是希斯莱杰版的小丑,这部片的小丑就有一个前提:他是不死的。
于是他的作恶就该有一个限度,或者,可以说是观众可以接受的限度。
就算人们已经淡忘了颇具个性的尼科尔森版,起码都难忘莱杰版,尤其他的死也为小丑制造了传奇。这甚至可以说是本片之所以存在的前提。
《蝙蝠侠:黑暗骑士》
因而,接下一个传奇的印象,加之又是反派角色,某种程度的美化也是必要的:亦即,让他的恶发生得令人同情。
这也是为何影片中,直到结局之前,亚瑟始终与人群保持距离,尤其是那些暴动的小丑们。因此,当他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而在地铁上借(抢)了一个小丑面具,就在警方被暴徒压制后,他旋即拿下面具,随手丢弃在垃圾桶。
以此表明他既无意煽动暴徒情绪,亦不愿加入这股势力。
再说,他第一次伤害人,在一定程度上又是自卫,亦是申张正义:惩罚三位调戏女子的华尔街白领,被调戏的女子是个黄种人也不是偶然,她正是弱势族群的象征。
即使我们都知道小丑将来为恶,且还不是小恶,但作为主人公,无论如何引发观众的同情,乃至触情,仍是必要的效果。
为此,影片便需不断营造出“他是被逼的”、“他也不愿意这么做!”的印象,而他几乎有著比“正常人”更强的同情心。
因此,当他被小混混抢、围殴之后,他仍向同事表示“他们只是一群臭小孩,不用管他们”。
不过,亚瑟终究是犯罪了。
而影片则更极端地,索性安排了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推翻全局的逆转收尾:他在一个几乎全白的疗养院中,与医师对话。早前的色彩(尤其是始终存在著冷暖对比)全都被抹去,一如《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Das Cabinet des Dr. Caligari,1920)最终似乎暗示了表现主义式的扭曲根本是精神病人的主观意识般,多少暗示了整部片是否仅存在亚瑟脑里?
假如真是亚瑟想像,那么故事中的他就是一个有妄想症患者(因为他想像著同层的单亲妈妈成了他的女友),如此一来,他甚至是以一种自觉来编织故事。
一位自知有妄想症的患者想像了自己作为一个妄想症患者的故事?
于是原来该有的矛盾——无法被制裁的犯罪者如何赢得观众的好感——又因为这个必然的妥协,却有意无意间制造出新的解读维度。甚至,因为亚瑟与母亲切断了亲子关系,妄想症于是变成不是遗传疾病,而让影片指向让人更消极的感觉:肯定是社会病了才导致了精神疾病的普遍化。
而小丑,恰成为这种内在混乱的最具代表性外化。
由于那张必要的大笑嘴,使得小丑自带“无法区辨的容貌”这一性质。它可以不透过一层假面就达到掩饰的效果。
笑脸虽有亲切性,但是极端的笑容却也带给人威胁。这也是为何恐怖片中,小丑是最常用的形象之一。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何在《头脑特攻队》(Inside out,2015)中,女孩莱莉的恶梦潜意识区里头就有一尊巨大的小丑。
《头脑特工队》
小丑似乎也经常是来自低下层,为他们制造了先天令人担忧的前提。
这就好像侯孝贤一部文学改编的短篇《儿子的大玩偶》一样,在这部同名集锦影片中,这段故事或许也是极深刻呈现小丑的典型无奈:他也被小屁孩捉弄,且即使生活艰苦,都还是要露出笑容,更甚者,他的浓妆成了他的表情,因此当他卸妆,他的幼子竟认不出他!于是,为了逗孩子,他还得重新把妆化上。
但,也恰恰是这浓妆艳抹,成为某种保护。
《儿子的大玩偶》
曾经,《电影手册》访问能导又爱演的奥逊威尔斯时,威尔斯强调,若不化妆他是完全无法演出的,化妆是一道保护色,因为“变容”而让他能够藏起自我、任意穿梭在角色之间。
同理,在这层妆面下,小丑的扮演者可以极力呈现出一种“非我”。片中也借媒体传递了类似的见解:小丑之所以用这个形象犯罪无非是在掩饰懦弱的自我。而这种装扮能引起后援,也是理所当然:暴徒们也都有了一层假面,隐藏真实身分。
但在亚瑟这里,不过是藏起一种真我。但这种假面并不是他主动要求,而是那位总是把他唤做“快乐”的母亲,让一生都没有感受过快乐的亚瑟,最终是拿起这样的面容,作为保护色。
然而,巴赞在论述卓别林时,曾经两度引用尼采的书名“瞧!这个人”,来讨论卓别林的装扮,尤其是他的胡子。但是,不论是威尔斯还是卓别林,他们的妆与原貌,都难得在同一部作品中出现。
而《小丑》则让镜头分别特写过他的妆与素颜。
似乎在《少年的你》中的一些特写镜头,召唤了人们对脸的兴趣,甚至还有人因此联想到号称八成是用特写拍成的《圣女贞德受难记》(La passion de Jeanne d’Arc,1928)。
不过,虔诚如德莱叶,之所以会找来一位年逾30的演员来饰演才刚成年的贞德,无疑正是考量到演员面容上的细纹、斑点,足以成为重要的拍摄与“放大”的对象。这是青春的脸庞所无法反映出来的。
《圣女贞德蒙难记》
杰昆脸上的皱纹,当然也是特写的利器。
于是片中几乎没有见过其他人物跟他一样,有著大特写的构图,呈现他脸上自带的丰富性,并因而能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演”。
而至关重要的,就是在两张脸(粉墨与素颜)之间的辩证:它们时而相对,时而又呼应。于是真与假、虚与实,都藏在这两种巨大反差之间。这也透过与警方的对话显示出来:一名警员问他那张说明他的笑是一种病的卡片究竟是真的还是一种表演。
因此,在有了一张无法看透的假面,自当有一个揭露的过程。
所以亚瑟是在“揭露”之后,确定了他的人生根本是喜剧假象下的悲剧。而在此之前,为强化他的未知、不知、不得知,再加上影片收尾的设计(也是一种揭露),影片再次证明“限定观点”的张力:观众所知就跟亚瑟一样多。
因此,在他透过新闻(电视或报纸)了解到自己原来已经影响了那么多人时,观众是跟他一起感到惊讶的。
也因为限定观点,所以每一场戏都有亚瑟在场,使得杰昆的表演成为非常重要的元素。因此,就算杰昆谦逊地认为自己不可能与希斯莱杰相比,但是时间终究会证明杰昆的小丑会成为影史重要的一笔。
奥斯卡势在必得。
但正因为假面,也因为亚瑟的被动性,影片为他设计了一种展现自己的方式,这也是一位台湾影评人Wallys的豆瓣短评(应该是关于这部片最早的短评之一)所提醒的,“变形的蝴蝶骨”,亦即亚瑟“身体”的展现。
得益于原本就很会跳舞的杰昆(请回忆他在詹姆斯格雷作品中的舞姿,尤其是《我们拥有夜晚》和《两个情人》),片中留下几段(尤其是楼梯段落)令人印象深刻的舞蹈。
并且得利于年轻的配乐师带来因浑厚低音——作曲家曾以大提琴手的身分参与过《荒野猎人》(The Revenant,2015)与《降临》(Arrival,2016)的配乐工作——带来的冥想氛围音乐(事实上也让人想起具有东方色彩的配乐,比如《卧虎藏龙》的感觉),拉撑了亚瑟的肢体,让身体不再只是一种展现,而真是包含了内心流动的过程。
因此在他于地铁杀人案之后的厕所独舞,给人的深刻印象,就不会亚于阶梯上仿金凯利——他喜欢歌舞片的背景是有清楚被交代出来的——的舞蹈。
事实上,也是这些段落,让这部漫改影片有著不同的质感。这还不说影片在各个环节皆面面俱到的精巧。
简单来说,就算不提上述略显抽象的概念,这部片仍是一部紧密的佳构剧:它首先就是一部有著古典化架构、现代化取材的独立杰作——它的收尾既封闭了这部片,也向其他系列开放。还有什么比这更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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