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径上的时光皱褶

晨雾尚未散尽时，我推开木门。昨夜细雨浸润过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像某种温热的絮语，在睫毛上凝出细珠。布鞋刚踏上田埂便陷下去半寸，去年秋天被稻茬压实的土壤，此刻正松软地吐出草芽的腥甜。

往南走三里是野梨坡。未到坡底先听得溪水声，清泠泠地漫过青苔斑驳的卵石。去年拦腰折断的老柳树横卧水面，断茬处竟生出簇簇嫩枝，叶片上还沾着上游漂来的樱花瓣。蹲下身汲水，指缝间游过几尾柳叶鱼，银鳞在晨光里倏忽明灭，恍若坠入溪涧的星辰碎屑。

转过山脚，几株野杏开得正烈。花瓣不是城里那种规整的粉白，边缘泛着锈红，像是被山风揉皱的旧信笺。树根处躺着半块残碑，苔藓爬满"嘉庆九年"的字样，裂纹里钻出几丛紫花地丁。蚂蚁排着队搬运蚜虫分泌的蜜露，队伍突然被坠落的杏花打断，散作数股黑线绕过花瓣，继续向未知的粮仓蜿蜒。

晌午时分走到芦苇荡。新生的苇叶尚未完全舒展，细长的叶鞘里蜷着毛茸茸的穗子。水鸭子突然从蒲草深处窜出，蹬碎的浮萍重新聚拢前，水面倒映的云影已经换了形状。脱下鞋袜涉水，淤泥从趾缝涌出时带着发酵的暖意，惊起的孑孓在水面画出细密涟漪，仿佛有人撒了把碎银。

日头西斜时遇见犁地的老农。黄牛脖颈的铜铃晃出细碎光斑，新翻的土垄里躺着半截陶罐，缺口处粘着不知哪个朝代的泥垢。老农摘下斗笠扇风，指给我看田垄间零星的荠菜花，"开春头茬最鲜，焯水拌豆腐，比肉香。"他布满沟壑的手掌里，躺着一朵完整的蒲公英，绒毛在余晖里泛着金边。

归途抄近道穿过竹林。暮色把竹叶染成墨绿，笋尖顶开陈年落叶的脆响此起彼伏。忽见竹枝间悬着去年深秋的蛛网，残丝上粘着榆钱和柳絮，竟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像一具被春光唤醒的古老风铃。

鞋底沾着的三色堇种子，大约会在梅雨季萌芽。而此刻衣襟上沾染的草木气息，正与渐浓的夜色缓慢发酵，成为多年后某个春夜，突然刺痛记忆的，关于泥土与时间的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