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们从未见过的中国电影

黄金万两天地兑，春江水暖与君知。

——顾晓刚写给《春江水暖》剧组

7月28日，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颁奖典礼隆重上演：《春江水暖》一举夺得最佳导演与最佳剧情长片两项大奖。当最后的压轴大戏“最佳剧情长片”获奖者公布，年轻的导演顾晓刚带着全体主创成员集体亮相登台领奖时，他的声音哽咽到不知所措。

在全场雷动而经久不息的掌声中，顾晓刚逗趣又真诚地开起了玩笑：“我刚刚已经把颁奖词全部都说完啦！”声音虽然很低，大家还是都听到了，更加热烈的掌声与尖叫声响起，彻底点燃了现场几代电影人的热情与西宁的盛夏之夜。

△《春江水暖》剧组

时间回到7月23日，《春江水暖》于FIRST举行了亚洲首映。放映过程中，全场掌声不断：片头龙标出现时；窦唯的名字作为音乐监制出现时；精彩的长镜头结束时，片尾字幕滚动时……能容纳八百多名观众的青海大剧院音乐厅里，座无虚席，观众们的情绪在那一刻达到了至高点。《春江水暖》也成为了FIRST历史上观众反响最热烈的影片之一。

而这并不是顾晓刚第一次接受如此热烈的掌声。《春江水暖》作为戛纳电影节影评人周史上第一部华语闭幕片，在来FIRST之前便已受到了极高的关注。戛纳影评人周主席夏尔·泰松甚至盛赞本片为“你们从未曾见过的中国电影”。直到现在，这段经历在晓刚的脑海中依旧记忆犹新。

他说，影片放映结束后，大家在戛纳积攒了一整周的情绪仿佛被瞬间点燃，他为外国观众对于中国文化的理解与喜爱而欣喜。而令他更为动容的是影片在FIRST放映时观众们的热烈反响，“本土观众的认可，是对影片最大的褒奖”。对此，他感慨万千。因为这片土壤，才是《春江》的根，才是《春江水暖》真正的文化基因与地气的源头。谈到观众的掌声，他难掩激动：“这样的掌声让我们觉得，一切的困苦与努力都是如此值得。”

时至今日，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余温依然在持续发酵。近期的焦点，先是FIRST闭幕前夕，马伊琍、姚晨、宋佳和海清小聚，随后她们都在各自的微博上发布了一张“四姐妹同框”的合影，配文也都只有三个字：女演员。像极了约好的一样，有网友用“成吨的演技溢出屏幕”来为这张合影点赞。

对于这四位优秀的女演员来说，“女演员”三个字当之无愧。就在舆论形势一片大好之时，海清在FIRST颁奖典礼上即兴起意慷慨激昂，发表了一段“女演员宣言”，瞬间扭转了舆论风向，成为近日最大的热点话题之一，占据了微博热搜。事后，海清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的冲动是因为被当天胡歌的开场白点燃了。

△姚晨、海清、宋佳、马伊琍在微博发布的合影

而随着第13届FIRST的闭幕，同时点燃的，还有“生机盎然,充满希望”的《春江水暖》所引发的报道与热议。各方的溢美之词也让这部“打造长卷式东方美学”的影片受到了大众的极大关注与强烈期待。

近期，“幕味儿”专访了《春江水暖》的导演顾晓刚与剪辑师刘新竹。在被问及获奖之后的感受时，顾晓刚说，于他而言，这是一次阶段性的落成，之后他就可以潜下心来投入到第二卷的创作中了。

“潜入春江，黄金万两”，这是陪伴了他与剧组两年的话，现在他也想把这句话送给其他青年电影人，他这样解读这句“精神支柱”：“在这个碎片而快速的年代，唯有专注才能产生深度，唯有深潜春江，才能接近底下埋藏的真金”。

△顾晓刚在戛纳 图片由顾晓刚方提供

其实，早在四年前，顾晓刚便带着《种植人生》获得了FIRST最佳纪录长片奖。这一次，再次登上领奖台的他特地感谢了以刁亦男导演为主席的评委会和FIRST全体主创人员与志愿者。

时隔四年再次登上FIRST领奖台，他感受到了FIRST对每一位入围青年作者不变的尊重、推广与关注。他认为，FIRST是真正让青年电影人绽放光彩的地方，是青年电影人成长的摇篮，是一个为中国电影输送宝贵新鲜血液的无价平台。

顾晓刚与颁奖嘉宾评审团主席刁亦男、创投会评审宋佳合影

在采访过程中，顾晓刚坦言，在《春江水暖》历时两年多的拍摄过程中，主创人员经历了鲜为人知的艰辛：剧本几经修改；尝试通过各种途径融资和众筹；演员阵容不足，不惜发起“家庭总动员”……回忆起曾经的艰辛，晓刚一直保持着欣慰的微笑。

他说，当看到整个剧组一点点地精进和成长时，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于他们而言，相比于普通的“拍电影”，《春江水暖》的创作过程更像是影片在引领着他们不断探索和前进。

《春江水暖》的创作初衷源于2016年夏天，顾晓刚因剧本调查工作从北京返回故乡富阳后观察到的城市剧变。他本以为家乡的环境一如既往，宁静安逸甚至无聊乏味，却没想到周遭的一切都已激荡不已：G20峰会让富阳小城转身变成杭州的行政区；房市限购令改变市民生活；全城又即将备战2022年的亚运会……

“这场巨变让当中的每一个人都张力非凡，一人一宇宙，他们的生活恰如一幅人间长卷徐徐展开，这幅图景我称之为《春江水暖》，上写各家滋味，下写沧海桑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剧组在冬天拍摄

影片描述了富春江畔一个寻常中国大家庭所经历的生活日常与冷暖人情。年迈的母亲在寿宴上昏迷失智，四个儿子在轮流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每个小家庭中的考验。年轻的孙辈也面临着人生的艰难选择：回归家乡还是外出闯荡，听从父母还是遵循内心，如何在工作与生活中取得平衡……

在这部半自传性且演员多为导演亲朋的电影里，真实世界中的万事万物仿佛都以安静而迷人的方式触及到了电影的天性。

富春江两岸的生活图景也随着神韵俱在的长镜头缓缓铺展，顾晓刚将芸芸众生最普通的家庭琐事、人情世故和悲欢离合演绎出了令人心醉的诗意生活流。顾晓刚说，他希望这部电影是一部普通老百姓都能看懂的剧情片。

四季交叠中，《春江水暖》用含蓄平缓又如诗如画的电影语言，精心地记录着岁月留痕与家庭变迁。“在黄公望创作出《富春山居图》的六百多年后，这里的风景有了怎样的变化，这里的人们又过着怎样的新生活呢？”

受中国传统的卷轴画启发，晓刚产生了拍摄长卷电影《千里江东图》的想法。电影共分为三卷，《春江水暖》开头字幕“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便预示着三卷电影的名称分别为：“春江”、“钱塘”、“东海”。

△剧组在夏天拍摄

采访过程中，晓刚提到了中国传统山水画中强调的“气韵生动”。《春江水暖》中，富春江畔的万事万物都被赋予了生机与灵性，矗立江边的那棵古老橡树在观望着潺潺江水的同时，静默地见证着时间的流逝与文化的传承。富春江水也最终汇入东海，倾注其中的无限乡情绵延至了时间与空间之外。

晓刚的偶像——侯孝贤导演口中的“天地有情”，在《春江水暖》中得到了恰到好处的诗意诠释。FIRST的颁奖词中写道：“本片在中国城市景观、水墨画卷美学结合的时空融合中寄托家庭故事，在家庭故事里得见关于故乡、社会、季节流转的中国面貌，对传统美学做出了现代化的探索。”

在晓刚与新竹看来，传统文化应当结合现代社会与文化，散发出新的光彩，创造出新的艺术生命。他们多次在采访中谈到了片中所呈现的独特的“时空观”与“宇宙观”。而他们也将细节拍成了宇宙，让观众在平凡中洞见人生的哲学、绘画的美学与传统文化的哲思。他们渴望探讨如何古为今用，将传统安放于当下。

以下为专访整理，笔者节选了其中较为重要且不涉及剧透的部分。其他包含影片精细解读的内容，将会在影片上映后推出，大家敬请关注期待。

△顾晓刚与刘新竹接受“幕味儿”采访

从左至右分别为“幕味儿”记者成雪岩、剪辑师刘新竹与导演顾晓刚

您的处女作即成为了戛纳影评人周史上第一部华语闭幕片，开创了华语影片的先河。能请您讲讲带着处女作参加戛纳电影节的感受吗？对于您来说，这样的高起点意味着什么呢？

参加戛纳电影节让我觉得意外、激动又惊喜。因为《春江水暖》不论从故事还是美学方式来说，都非常“中国”，里面传达的是中国的传统家庭观念，也借鉴了许多中国古代山水画的美学概念，之前我们一直担心外国观众不太好感同身受。但我们到了戛纳之后，观众和评论家们热情地表达了对我们影片的赞许，他们对中国文化和中国电影的理解和喜爱让我们很惊喜。

能够入选戛纳影评人周，在我看来是一种幸运，虽然也会带来一些压力，但更多的是鼓励。对于我们来说，这部电影的展映就像是大学毕业时对于学习成果的汇报，向大家展示我们对中国传统文化阶段性的学习成果。

△顾晓刚在戛纳 图片由顾晓刚方提供

《春江水暖》是您的长卷电影《千里江东图》的第一卷。您是如何产生拍摄“长卷电影”的想法的呢？关于后面两卷，您现在有大致规划了吗？

我们在影片开头有一段文字，里面写道“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介绍了富春江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我们三卷电影的设计就叫“春江”、“钱塘”、“东海”，以江河的流向进行地域的转换，在美学结构上有点像《清明上河图》。卷二卷三我们也有了一些构思。

请问新竹，在感受上，《春江水暖》的剪辑与您曾经做的其他影片的剪辑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在我看来剪辑本片是一次非常特别的体验。这个电影和我以往接触的影片不太一样，它不是集中式的剪辑，因为我们分四个季节。每个季节拍摄完成后我们都会来到富阳，整个剪辑过程我都是在富阳完成的，历经大约一年半。电影的最初剧本与最终影片有很大差别，其实很多剧本的修改都是在剪辑过程中完成的，我们会边剪边思考这个故事，所以我也相当于参与了一些编剧的工作。我们从绘画角度对剪辑进行了新的探索。

我很喜欢廖庆松老师的剪辑，他与侯孝贤导演会用一些很艺术的手法，比如诗的倒装等方式进行故事的编排和剪辑，这给了我很多启发。加上我小时候学习绘画，热衷于研究美术史，因此在剪辑过程中，我会把电影的每一个部分，甚至是整部电影都想象成绘画。每个场景我都会在心里给它起一个名字，比如“寿宴图”等。我会常常思考，如果是我在画这幅图的话，我会画上什么元素呢？

我和晓刚是2017年11月认识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书画老师，叫林曦。后来经人推荐，晓刚找到了我，加上他也看了我剪辑的《老兽》。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非常有默契！

△《春江水暖》FIRST映后

《千里江东图》致敬了宋朝天才少年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影片英文题目Dwelling in the Fuchun Mountains 亦指涉了元代传世杰作《富春山居图》。能请二位简要谈谈这两幅画对于您的影响与启发吗？

黄公望先生1350年创作的《富春山居图》描绘的是富春江两岸的景色，是我的家乡。六百多年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上演着怎样的故事呢？不论从主观还是客观层面，这幅画与我之间都有着很深的感情联结。

△《富春山居图》

王希孟在创作《千里江山图》时只是一个18岁的少年。宋朝在创作山水画时，已经几乎不太使用曾经盛行于唐朝的“青绿山水”这种技法了，这种技法常用来歌颂大好河山，而宋朝多崇尚“格物”，审美情趣相对淡雅。王希孟的作品“老树生新花”，惊艳了整个朝野，用复古的方式实现了革新。

在宋徽宗的启发下，他充分吸收各朝养分，结合了绘画史发展至宋朝的所有伟大技法。对于宋朝来说，唐朝就已经算“古代”了。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关系，古为今用，将传统安放于当下？这是我们这部电影想要探讨的命题。

（刘新竹）《富春山居图》这幅画就像是一部电影。在创作《富春山居图》时，黄公望用了多年的时间去裁剪素材，把看到的所有风景都画了出来，最后又用了两年进行汇总。这就像是用前面的时间去拍摄素材，又用后面两年去剪辑。看起来整幅画是一座山，但其实是千万座山。

我们在创作的过程上有借鉴了王希孟的艺术观。我们可以在他的画中看到非常成熟的技法，但同时我们也可以感受到满满的元气和生机。所谓追寻传统文化，并不仅仅是写古诗、喝茶、穿古代衣服等形式上的复古。有时候一个人就算打扮很时髦，也依然可以很真诚地追寻传统文化。

晓刚导演，在本片的创作和拍摄过程中，您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又是如何克服的呢？

在于维持长时间拍摄的制片可实施性。我们经历了两年，需要在维持剧组所有成员的开支的同时拥有坚定的信念。我们有将近十几次的开机，拍摄过程很像跑马拉松。

是什么力量推动着您即使面临这么多困难，也要创作这部影片呢？

我们在每一阶段的拍摄上都在不断精进和成长，这会给予我们巨大的动力。我们一直都在不停地调整，就像在探索船究竟要开往哪个方向。不论从我们的技能，演员的状态，还是传统文化与电影融合的探索上，到后面都越来越成熟了，这给了我们很多信心。

富阳甚至都变成了剧组很多成员的第二故乡。因为很多人都在大城市闯荡，大家平时都很少回到自己的家乡，但拍片的两年里他们需要一年来四五次富阳，还住在富阳街上，我们家附近。这一切都仿佛“春江行船”一般，感情的发展也像是植物的生长，一切都自然而然。

《春江水暖》FIRST映后合影

我注意到当出现窦唯老师的名字时，全场都在鼓掌。请问晓刚，您是如何联系到窦唯老师，又是如何说动他的呢？

我们刚开始创作影片时，会有一些美学参照，比如以侯孝贤导演为代表的中国台湾新浪潮。音乐方面，我们参照了窦唯老师的作品。他作为独立的艺术工作者，已经在自己的系统中完成了对中国传统文人养分的古为今用。其中有几场戏我们是根据他的音乐来写的。

我们当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资历去邀请这么传奇的音乐人，但我又想，或许当我的片子出来后能够打动他。我认为我们和窦老师在思考同样的事情，虽未曾谋面，但却能够理解彼此的作品，这种缘分很奇妙。后来我们给窦唯老师写了一封长信，附上了片花和剧照，希望他可以抽空看一下片子。非常惊喜的是，窦老师当下就给我们回了电话，表示非常希望看到作品。

您好像曾经说过，拍摄这部影片就像是“家族总动员”，片中许多演员都是您的亲戚和朋友。你是如何说服自己的这些亲朋好友的呢？有使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去指导他们吗？

是的，四兄弟中，老大和他的妻子就是我的阿姨和姨夫，老二渔民是我妈妈曾经的客户，老三、老四都是我爸爸的堂弟，其他很多也都是亲戚朋友。其次因为这部影片是一个类型电影，并非纪录片，我们也是尝试职业和非职业演员搭配的调和性，在未来创作中获取更多经验，因此片中的顾喜和奶奶我们请了专业演员。

这就像片子里面演的，我也是处于一个互帮互助的中国大家庭之中，动用家庭成员拍摄这部电影的经历就像是片中所讲的那般。说到方法，拍摄之初我没有给他们剧本，是让他们创造情境，然后再一点一滴地灌输我的要求，到了后面他们就都很自然而精准了。

片中一些演员饰演的就是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相应角色。我们是否可以将本片理解为您对于真实家庭生活的一种“记录”？

可以说是“记录”，也可以说是“描摹”。我们在很多传统的中国小说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描摹”。这部影片作为《千里江东图》的卷一，描摹的就是富春江两岸的人像风物志。“人像风物志”就是一种“记录”。许多明清小说中都有对某一特定时代中市井生活的描摹。这是一种传统的中国美学系统。我们大量使用非职业演员去呈现市井生活，也是因为想要赋予影片更多的时代真实性。

△《春江水暖》剧组

请问在您看来，在FIRST得奖，对影片和您现在的生活有怎样的影响呢？

得奖肯定会实质性地推动影片的宣传和上映。之前出品公司承担了比较大的融资压力，但现在我们预计这一切都可以得到比较好的解决。对我个人来说，算是一个阶段性的落成，准备一下心情就可以开展卷二的工作啦。

能请您对正在前进路上的青年电影人们提一些建议吗？

我自己也一直都在学习的道路上，还是送大家陪伴我们剧组两年的这两句Slogan吧：“潜入春江，黄金万两”。结合我的书法老师所说，大抵意思是：在这个碎片而快速的年代，唯有专注才能产生深度，唯有深潜春江，才能接近底下埋藏的真金。

获奖感言中，顾晓刚真诚地感谢了剧组全体主创：“感谢你们把青春、才华、深情注入了春江。你们让我相信，拍电影这条道路的确还是会给予人幸福的。”结尾处，他引用了今年FIRST的宣传语，说道：“正如‘Back to FIRST, back to future’，不管未来行船再远，我都会提醒自己，希望真诚如初。”

△颁奖典礼现场的《春江水暖》剧组 笔者拍摄

“黄金万两天地兑，春江水暖与君知。”

这是晓刚在影片杀青时写给陪伴了他两年的全体剧组的话，他也在获奖感言的结尾把这句话献给了大家。晓刚将这部电影的创作过程比作“春江行船”。

我们有理由相信，在电影的这条江河上，他的游船一定会不疾不徐地开下去，最终汇入东海，拥抱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