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美惊呼:这部电影比恐怖片更可怕
作者 | 陈思航,北京电影学院
电影——即便是实验电影——也在以某种方式映照着现实。
正如《寄生虫》之所以能够赢得全世界观众的喜爱,恰恰是因为它探讨的阶级议题,具有一定的普适性。
但是,或许没有什么类型能像纪录片一样,如此直接地碰撞着现实。在绝大多数的纪录片中,我们不会看到虚构情节的象征或隐喻,我们会直面那些真实发生的事件。对于纪录片爱好者来说,每年各大电影节展的纪录片单元,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内容。
这次赢得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奖的《美国工厂》,并不能算是爆冷。它在去年面世的时候,就已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美国媒体直接惊呼“它更像是一部关于晚期资本主义的恐怖片”。毕竟,只要简述它记录的事件,就足以吸引人们的关注了。
中国亿万富翁曹德旺在俄亥俄州的代顿区开设了一家“福耀”汽车玻璃工厂,雇佣了2000名当地的工人,其中有许多都是已经废弃的前通用汽车厂员工。
在美国的后工业时代,解决数千人就业问题的曹德旺,起初被当地人看作是一位英雄。但是,随着合作的开展,中国企业追求高效率的原则,与美国工人阶级注重个人权益的基本理念,产生了激烈的冲突。
乍看之下,《美国工厂》似乎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片名,但其实它有着多层次的含义。
它是一个立足于美国国土的工厂,但它又不是一家土生土长的俄亥俄工厂。控制着它的是一位中国富商,但他又想要尽可能地发展一家“美国化”的工厂。
这种简单表象之下隐伏的复杂网络,恰恰是这部影片想要展现的真实。
中国公司与美国工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简单而强烈的、不言自明的冲突。但是,如果追根究底会发现,其中隐藏着一系列牵涉到经济、文化、历史、政治层面的复杂因素。
《美国工厂》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完整、客观地展现这些因素。
深受弗雷德里克·怀斯曼影响的导演朱莉娅·赖克特,显然采用了大量“直接电影”的理念。我们可以体认到她对画外旁白的摒弃,以及对运动长镜头、访谈同步声、连贯性剪辑等技巧的使用。
她要让创作者透明、让真实显影。
毕竟,选择任何一种立场,就意味着忽略这幅复杂全景图中的某些信息。创作者的姿态与风格,也让这部影片成为了思考当下中美关系的绝佳文本。
《美国工厂》告诉我们的是,无论是中国模式还是美国模式,都存在着不同的优势与问题。
一位立场“鲜明”的创作者,很容易就会将这一事件简化为美国的衰落或是对中国制度的批判,但这部影片的导演,有更多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
在一部聚焦于工厂的纪录片里,最为直接的信息,当然是关于工作效率的。
那些来到中国工厂参观的美国管理者们,都被中国工人们惊人的工作效率所震慑了。他们看到,中国工人们就宛如机器零件一般,一丝不苟、循环往复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在集体主义的管理下,他们全力运作着自己的身体,从而为企业创造最大限度的利益。
与他们相比,美国工人就显得怠惰得多。从技术水平到工作态度,他们都很难达到中国工人的级别。他们会在工作时闲谈嬉闹,而且还不一定服从上级的管理。正因如此,曹德旺刚刚在美国办厂的时候,工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亏损状态。
但是,中国工人创造的利益,也立足于对工人个体的压榨。
美国工人们会抱怨,自己在福耀工厂的时薪,不到通用工厂时的二分之一,但中国工人们从未享受过这种级别的薪资,他们就算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教授工人技术,也并不会得到额外的奖金。
此外,中国工厂利用继承自社会主义时期的动员话语,以及节日联欢会等策略,在工人中营造一种和睦家庭的幻觉。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员工们更为忘我地投入到生产线中,当议题涉及到利益的时候,底层员工们只会撞上戒备森严的等级制度。
相反,对于美国工人来说,个体权益的争取,始终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部纪录片中,工会始终保有极高的存在感。假设工会能够介入福耀,那么工会将会成为工人与管理者的中间人,管理者将无法直接地控制手下的工人。
工会的存在,可以帮助工人们协商工作时间与工作安全的问题。美国模式可以帮助工人们在工作时仍旧保有尊严——而曹德旺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这一点,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将会大幅度地影响工厂的效率。
不过,《美国工厂》并没有止步于此,它提出了一个更进一步的问题:难道工会真的能够“保障”工人的权益吗?
似乎并非如此,撇开工会内部的腐败问题不论,起码支持工会,会让好不容易获得工作的福耀员工再度失业。
在《美国工厂》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体与集体、尊严与生存、工会团体与社会主义集体之间的冲突。
它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一柄双刃剑,因为每一面刀刃都进一步进化成不同的截面。所谓的“中美文化冲突”,已经完全不足以解释这种现象了。
在个体思维的碰撞背后,隐藏着中美两国发展阶段的差异。
中国的资本主义进程,显然要落后于美国,这种不可逆的时间差,让他们享受不到美国工人拥有的福利。在全球化的浪潮中,被剥削得最惨的永远是底层劳工。
中国现在经历的,其实是美国早已经历过的阶段,而当中国经济发展起来的时候,更为廉价的东南亚劳工,又开始走上中国过去的道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美国工人之所以能够享有更多的尊严,其实是以中国乃至东南亚劳工为代价的。
《美国工厂》给人的直观感受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受到了更为深重的资本主义压榨;而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反而信仰着一套更具社会主义意味的理念。
然而,在资本主义全球扩张的情况下,所谓的“主义”可能已经成了悬置的话语,它们的能指与所指已经发生了割裂。正如齐泽克所讥刺的那样,“比尔·盖茨说他支持社会主义,马克·扎克伯格也说他支持社会主义。”
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中美两国,无论采用何种合作方式,都会面临一系列的问题。
美国将贸易逆差看作是发起贸易战的重要理由之一,但美国如今美国对全球102个经济体都存在逆差。部分原因在于,美国在国外投资办厂,而这些工厂又会将产品卖到美国。虽然美国仍有收益,但在数据上会体现为贸易逆差。
耶鲁大学的斯蒂芬·罗奇指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美日贸易逆差曾占美国与各国逆差总额的42%,于是美国将制造业、就业流失等一系列问题归咎于日本。如今,美国对中国发起的贸易战,也依据着类似的逻辑,这是以特朗普为代表的共和党的思路。
而《美国工厂》是一部由“高地”制片公司发行的电影,这家公司是由奥巴马夫妇筹办的,影片导演也是不折不扣的民主党人士。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就算是中国富商真的来到美国办厂、协助解决就业的时候,我们仍需要面对各种各样的阻碍。
理念、立场乃至贸易战的宣言,有时并不能彻底地厘清所有的状况。在客观存在的阶段差异面前,我们仍然无法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
但是,有一点是我们可以知晓的:在两种既定的模式中,也可能不存在完美之策。甚至连历史也可能是在两极之间不断摆荡的过程。
其实,在这次提名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的另一部作品《民主的边缘》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难题。对于不理解巴西史的观众来说,这无疑是一部令人震惊的作品。
在这部纪录片中,导演以一种迷人的方式,回顾了巴西的民主史——这段历史与她本人同龄。曾因独裁而瘫痪的巴西,在1985年终于建构了民主基础。2002年,曾为钢铁工人的卢拉·达·席尔瓦成为了巴西史上第一位通过选举取得政权的左翼劳工党总统。
2010年,接任卢拉的迪尔玛·罗塞夫成为了巴西史上第一位女总统,她曾是一位面对酷刑不屈服的女游击队员。但是,在经济危机之后,右翼势力趁机反噬,煽动民众敌视左翼政府。在2018年,巴西再次选出了二十年来第一位右翼总统。
从独裁到民主,再渐渐步入民主危机,难道民众的记忆实在太短暂了吗?或许也不尽然。在这部纪录片中,我们看到了极为精巧的巴西国会大厦建筑,参议院与众议院宛如两只大碗,碗口朝上的众议院象征着向人民开放,碗口朝下的参议院象征着在内部冥想。
但正如导演所说的那样,它们的问题就在于,还是离人民太远了。媒体、政治宣传和潜移默化的意识形态产品,乃至每一位令我们信服的“他人”,都在影响着我们的决策与立场。
左翼巴西还是右翼巴西?美国模式还是中国模式?当历史在两极间摆荡的时候,我们无法预测那锈迹斑斑的钟摆,又会在何时何地撞上哪一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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