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影堂 篇二十四：《狗镇》——拉斯·冯·提尔的人性试验场

如果出一个全世界变态导演的榜单，拉斯·冯·提尔必然名列其中

导演你可能没听说过，但他参与制作的作品你至少有所耳闻——《女性瘾者》两部，《反基督者》，《安娜情欲史》，《此房由我造》等等。情欲、杀戮、宗教元素充斥他整个创作生涯，令人过目难忘

今天就来说说他不那么火的一部代表作——

《狗镇》

光听名字，《狗镇》就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它所讲述的，的确也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故事

年轻性感的尤物格雷斯，被人持枪追逐，走投无路之下撞进狗镇

狗镇是怎么的一个地方呢？电影一开始的旁白就做了交代——

一条路，15口人，背靠大山，面朝尘世。躲在世俗的一隅，如同一个世外桃源，镇上居民安居乐业，友好自足

美好的乌托邦，以不变为信条，确立了自己与外部世界的平衡，但格雷斯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

伴随这种平衡被打破，狗镇也脱离了自己童话故事的范本，显露出精心隐藏的恶意……

拉斯·冯·提尔用《狗镇》创造了一个人性试验场，不断的向观众发问：

如果施暴是无罪的，并且通过施暴能够得到某种满足，你是否会成为施暴者？

如果你所处的集体都在施暴，你是否能坚持自我保有善意？

如果你和施暴者的利益是一致的，你是否会为施暴的恶行辩护？

《狗镇》的意义，不在于回答这些问题，而是通过它你会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些本应该脱口而出答案，变成了充满疑虑的踟蹰

狗镇的故事

格雷斯初到狗镇，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以作家自诩的汤姆

汤姆一直试图成为狗镇的意见领袖，格雷斯的出现给了他机会，所以他说格雷斯是一个礼物，他号召全镇的人一起投票，说服他们同意格雷斯留下来，在他的说服下，格雷斯获得两周的考察期

两周里，格雷斯一直在寻找表现自己的机会，哪怕狗镇上的人，实际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她也东家进西家出，让自己产出一些价值

两周之后，还是在汤姆的领导下，狗镇15口人一致同意格雷斯可以留在狗镇

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一些变故，警察来到狗镇寻找格雷斯，这意味着狗镇的人收留格雷斯，需要承担更大的风险，与之对应，格雷斯需要更多的付出才能抵御这种风险

于是我们看到，狗镇人开始大大方方的向格雷斯提条件，她需要更多的劳动以及更少的报酬

作为一个逃亡者，格雷斯自然不敢怠慢，她无怨无悔，对狗镇人的压榨甘之若饴

故事到这里，我们其实已经可以看出潜藏的危机——伪装善良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一个保持良久的平衡生态中，人不存在超出客观现实的欲望，所以能够维持长久的平和。但格雷斯给狗镇既有的生态注入了新的元素，在这个基础上，人们可以抱有新的期望，况且，格雷斯还是一个不愿被曝光的逃亡者

事情的恶化，在警察二度来到狗镇，他们这次明确指出格雷斯是一个通缉犯。独立日之夜，推杯换盏的庆祝以所有人的沉默告终

终于，在警察第三次搜捕的时候，镇上居民查克乘人之危强奸了她。讽刺的是，查克也是一个从城市来到狗镇的外来者，他是最初提醒格雷斯狗镇是一个陷阱的人：

你爱上狗镇了，树木、高山、纯朴的人，再不然那些肉桂也能骗过你，那些醋栗派里的肉桂。狗镇完全符合都市人的梦想……
狗镇已经骗过你了吗？这个村子从里烂到外，就算它堕崖我也无动于衷，我看不到它的魅力……

他是第一个道明狗镇虚伪的人，也是第一个扯下虚伪面纱的人，把狗镇的恶，人性的恶，赤裸裸展示给格雷斯

格雷斯想要逃

从最初的想要留下，到此时的想要逃走，这是一个田园梦想的破碎，但可惜的是，她已经逃不开了

格雷斯和汤姆合谋，搭乘本的货车离开狗镇

车走到半路，本进入货箱，爬上格雷斯的身体

第一次被强奸，是为了留下；而这一次，她是为了离开

她麻木的被占有，昏昏睡去，醒来时，车又驶回了狗镇

没有人愿意放她走，她被套上狗链，牢牢的拴在铁铸的轮盘上，成了狗镇的一条狗

她不仅要拖着沉重的桎梏继续劳作，更沦为镇上所有人泄欲的工具

每个人都可以随意爬上她的身体，毫不掩饰的宣泄。到最后，上至耄耋老头，下到十岁孩童，都可以肆无忌惮的触碰她

《狗镇》到这里，给人一种窒息的恐怖，你会感到难以逃脱，难以逃脱狗镇，难以逃脱人的恶

看着格雷斯被全镇的人占有，汤姆也曾想加入，但他控制住了，所主宰他的却并非理性和善意，而是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意见领袖、一个知识分子的原则。他没阻止，也没占有，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加入对格雷斯施暴的队伍——

他拨通了最初追捕格雷斯那伙人的电话，几天之后，浩荡的车队驶入狗镇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拨通电话的时候，已经宣判了狗镇的覆灭

原来，当初追捕格雷斯的，正是她的父亲——只手遮天的黑帮大佬。她无法容忍父亲黑帮的行径，以逃离，为反抗，撞入狗镇

而此时，她在狗镇，成了一条狗。她的所谓道德、善良、美好田园……和她所要逃离的东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殊途同归的恶

她在犹豫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展开报复：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因为消失一座小镇而变的美好的话，那一定就是狗镇

枪声响起，火光冲天，最后的狗镇，只剩下那条叫做莫斯的狗

几个思考

《狗镇》是一部内涵十分丰富的作品，它想要传达的东西，值得我们细致的分析

民主，和多数人暴政，往往只是一线之隔

我们看《狗镇》可以发现，格雷斯从进入狗镇开始，狗镇人对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汤姆的领导下，进行公开透明的投票表决的

公开投票，全民参与，这是不是民主？

看上去是，其实不是，或者是，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民主

真正的民主，是在保证大多数人利益的同时，兼顾少数人的基本人权。但狗镇的票决，只代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完全无视了少数人（格雷斯）最基本的人权

这种票决诞生的恶，我们称之为多数人暴政

多数人暴政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它是一个陷阱，它所诞生的方式，是看上去最光明磊落的一种方式，以此为由头，人们可以毫不忌讳的去施暴，可以坦然的与恶并肩

小如狗镇，大如纳粹，都是同一种产物，都同样的令人发指

《狗镇》也在批判一种自以为是的道德标准

格雷斯逃离的动机，就是受不了自己父亲的行径，她有非常高的道德标准，她想以此道德标准，去逃离罪恶、原谅罪恶、超越罪恶，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她进入狗镇，还是践行着自己的标准

被利用、被威胁、被占有，她甚至都没有怪罪狗镇的人

在她看来，狗镇人的罪恶，是因为他们没有达到自己的道德标准，而自己拥有这样超高的道德标准，理应原谅他们

这如同一个穷人抢了你钱，而这点钱对你来说不值一提。因此你没有纠正他，也没有惩罚他，你认为你比他富有，没有必要和他去计较，这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你忽略了他的犯罪行为，你用自视甚高的的傲慢，饲养了一个恶徒

所以我们看到《狗镇》结尾一段，格雷斯和父亲在车内的对话很有意思。那时的格雷斯对施暴者依然有一种超然的谅解，但她的父亲提醒了她：

有时候应该慈悲为怀，但你的标准要一致，这才公平。你有错应该受罚，他们也一样
人要不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然要，但你不给他们机会。这是极端的傲慢

在西方的宗教体系中，以道德去做评定、做审判，不是人力的范畴，而是上帝的职责

格雷斯至始至终，以上帝的姿态去对待狗镇的罪恶，这是莫大的傲慢

所以她后来明白了，扣动扳机，展开报复

这无关对错，这是公平。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除了格雷斯以外，《狗镇》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就是意见领袖汤姆

汤姆为我们提供了两种思考

其一是在极端环境中，知识或说理论的无力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汤姆对狗镇以外的世界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但他凭借自己的知识，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包容的、理解的、相互接纳相互热爱的，他一直对狗镇的人宣扬这种理念，而格雷斯作为一个案例，让他可以尝试说服众人去践行这种理念

但狗镇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存在，它在自己的生态中，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哲学，所以普世的价值观在这里是无力的。尽管它可能会出现一点萌芽，但在不合适的土壤中，也很快会枯死

传道失败，汤姆走向自己的对立面，这就是他提供的第二个思考——

屠龙者终成恶龙

他告发了格雷斯，以自己的方式施暴，有种类似宿命的悲哀

除了上述几点外，《狗镇》还有很多可以讨论的视角，比如关于乌托邦的想象，比如狗镇与现实的距离，前者是我们很多人的幻想，后者则是因为人性中普遍存在着的恶

一部影视作品，我对其做评价一般分为三个层级：第一种是不及格的，故事都讲不好，逻辑混乱，主题模糊，你看过完全不知道它要表达什么；第二种是及格的作品，完整、清晰的讲完了一个故事，彰显了一种观念；第三种是好的作品，它不仅讲好了故事，而且从这个故事从发，提供了多种解读的可能，丰富、饱满、常看常新

以此来看，《狗镇》属于好的作品，那我们不妨看看拉斯·冯·提尔是如何讲这个故事的

一种风格

拉斯·冯·提尔不仅以变态闻名，他也是理论的倡导者，他牵头发起了《道格玛95》宣言，提倡电影应该注重写实，而减少风格化。也就是说在电影现实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分野中，他选择了前者，有趣的是，他的很多作品却充满浓郁的形式主义风格，尤其《狗镇》，是一场大胆的风格化尝试

《狗镇》完全没有外景，方寸之间，以舞台剧的形式展示了狗镇的全貌

狗镇除人和狗以外，大多数实物都以符号替代，所有居民的住宅，也都是画地为牢，不存在门窗，也就没有隔断，观众以上帝视角，将狗镇尽收眼底

这样做可以带给我们全新的视觉体验，更重要的是，拉斯·冯·提尔通过《狗镇》，把人类见得光与见不得光的行为，都敞开了给观众看

比如查克强暴格雷斯的时候，是在自己家里，因为虚拟的舞台布景，其余的角色在现实逻辑上是可以看到这出恶行的，但在戏剧逻辑中，他们对此是不知的，因此依然各行其道，自说自话

但这一切，观众是看到眼里的，所以我们不禁会思考——恶在暗处，我们看不到恶，它就不存在了吗？现实中，是不是也有很多不堪，就发生在我们眼皮底下，但因为一叶障目，被我们忽视掉了？

不仅故事，形式也可以引发思考，这是拉斯·冯·提尔用《狗镇》的尝试向我们展示的可能性

《狗镇》的摄影，倒十分符合现实主义的准则，大量手持摄影，以一种不规律的晃动来呈现人的自然视角，同时也能表达出角色内心的动态变化，十分合理

由此也说明一个问题，所谓标准，是不存在十分清晰的界限的，好的作品，既能遵循标准，也能游离于标准之间，选择合适的方法去创作，目的都是最终的作品

故事看完了，也分析完了，那么最后，以最初的问题来作结，看你是否会有答案：

如果施暴是无罪的，并且通过施暴能够得到某种满足，你是否会成为施暴者？

如果你所处的集体都在施暴，你是否能坚持自我保有善意？

如果你和施暴者的利益是一致的，你是否会为施暴的恶行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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