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你，北京国际电影节

人们去电影院通常是因为时间：为了失去或错过的时光，为了不曾拥有的时光。

——Andrei Tarkovsky

2016年春天，我第一次踏入小西天电影资料馆，建筑外表普通，室内贴着有些怀旧的艺术海报。不同于装潢气派、蹲守在各大商场显眼位置的高端院线，这儿虽然遮掩得有些过分，却是常年汇集了京城数万影迷，和众多名家大师出没的文化圣地。

一周过后，北影节盛大开幕，才让我真正触摸到这座城市浓厚的观影氛围。

在前后半个月时间里，以资料馆为圆心，各大活跃的转票群/社交平台为半径，人们对电影的讨论持续升温、发酵，辐射向各个角落，让四月成为一年中唾手可得的小高潮。只需付出双倍于平时票补优惠的价钱，你便能加入到这场炫目的迷影狂欢（滑稽.jpg）。

那年厮杀战中，波特曼“演而优则导”，文学改编的处女作《爱与黑暗的故事》10s内售罄，让人颇感意外，而小津的几部代表作也成了抢票重灾区。

尽管和这些热门影像无缘，却有幸命中《银翼杀手》和《末代皇帝》——对于头回拼手速的新人来说，算是个相当不错的战绩。

毫无疑问，这两部片都是属于大银幕的，不论雨水粘稠的赛博都会，还是广角镜头下巍峨的紫禁城，经由修复转码后，足以令影像原初的震撼效果呈几何倍数扩张，也在视网膜上烙下了永久清晰的印痕。

“如绸缎上精心绣出的图案，散发着绝美气息”

接下来三年，每到开学返京那会儿，伴随气候回暖，内心便开始蠢动着为影展做热身。

从分批次曝光的重磅片单，到沉寂一年后恢复日常999+的转票群，整个4月绕不开的关键词，是电影，是赶场，是方才目睹了银幕上压抑残忍的交锋后，转身投入舒适梦境的多维体验。捏在手中的票根厚度逐年累积，等于情绪过山车般起伏的具象化参照。

16年：5部

17年：7部

18年：21部

19年：21部（含部分VR短片）

仅凭几组递进的数字，当然不能确切说明什么，却足以为原本混沌凌乱、被琐事裹挟着向前的生活郑重标上刻度。

转眼四个年头告一段落，如同结束了上个阶段的研习，又像是跟随在迷影国度逡巡朝圣的步伐轮回过几遭。日常或稀松或深刻的章节，与黑暗中数次相遇叠加，让我们得以穿过眼前迷雾，捕捞胶片中浮现的一次次精彩和感动。

纵览全球成百上千个电影节，其筹办规模、星光璀璨度、评奖的专业性和国际影响力固然有高下之分，但影迷心头最挂念的，莫过于精神层面的享乐。

展映类电影节举办的核心意义，便是为这些日常囿于繁忙生计的人，策划一次远离课室和办公桌的集体“出逃”，创设一个平等的话语空间，在日益乏味、快餐化的院线观影间隙，附送上精致的视听盛宴。

对于多数人而言，日程密集的马拉松式观影远没有看上去美好，尤其是那些被996绑架的程序员和上班族，永远逃不过“抢票一时爽出票火葬场”的宿命。

换个角度看，也正是在沦为社畜的同时，仍要尽全力维护的直率和疯狂，让观影这项集感官愉悦和理性审察于一体的活动，之于憧憬浪漫的现代人多了几分不可磨灭的仪式感。

学会花式求票/转票，堪称京城影迷每年绩效考核项目之一

没人能解释，为何4月1日这个充满异数的日期会晋升为派对揭幕的信号。就像策展团队为了安抚焦炙的观众日夜殚精竭虑，抢票大军同样在开票前数日，便早早制定了详尽的必看list和抢票攻略，算盘珠拨得噼啪响。

按个人习惯来说，首选当然是历经漫长时光淘洗、在银幕上分外闪耀的大师经典。除了前面提到两部，还有《楢山节考》《秋日奏鸣曲》《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第三人》《五至七时的克莱奥》……都已无需赘言。

像《我是古巴》这样的史诗级巨作，尽管阅后略低于预期，也能让人在看到那个俯拍送葬游行队列的长镜头时，恨不得从座位上扑通跪倒，扎进银幕深处和那群血性激昂的人并肩。

卡拉托佐夫的宏观调度技巧实乃强悍 

其次为上年颁奖季遗珠/补片：《二十世纪女人》《野马》《索尔之子》……

《索尔之子》自斩获戛纳评审团大奖以来，便吊足了我日益迫切的胃口，最终作为打头阵的选择，自是不负期望。

贯穿全片的浅焦跟拍仿佛撒旦之眼，游走在炼狱般恐怖的集中营，不留任何喘息机会，与男主看似荒诞又冒进的逻辑行为相衬托，叫人如鲠在喉。

35mm胶片为影片蒙上了冷峻、灰调的质感

同样心水的还有《赛马皮特》，尽管这部同样围绕主人公和动物羁绊做文章的电影，在17年威尼斯主竞赛憾负于陀螺的老派人兽恋，但从私人情感角度上，个人反倒更喜欢前作。

经历了数轮类型实验乱炖的轰炸后，没什么比看一部风格简饬、用自然光打底的电影来得更为熨帖。海格一贯沉稳的叙事功力，加上主人公纤细灵动的表演，让本有些俗气的成长故事焕发出别样光彩。

“漂流在阒静宇宙中的孤独星体” 

再者是新片首映：《家族之苦2》《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犬之岛》《猴子》……无论质量长短，能在国内抢先看到这些众人翘首的作品，于我都是种绝佳的恩赐。

尽管剧作有硬伤，美嘉三里屯杜比厅的《猴子》依然不容错过

不得不提到的还有“刮刮乐中彩系列”，事实证明，这个路数屡试不爽。

从美学画风俨如侯麦翻版、于佩尔主演的《将来的事》，旬报十佳《你的鸟儿会唱歌》，到提名安妮奖的《盗梦特攻队》，在呼声超高、水准时而差强人意的爆款之外，将目光转向偏冷门的口碑佳作，也是条让人不经意挖到矿脉的捷径。

被冠以“动画版《头号玩家》”称号的《盗梦特攻队》

四年影展打卡中，参与度最高的还属去年第九届，从刚看到片单时将头扭向一侧，随口扔下句“哦……”，到最后看完整整21部，可谓身体力行地验明了“真香”定律。于是近半个月的生活被各种取票和候场通知填满，全天候穿梭于密匝交织的地铁线上。

印象最深是在中间影院刷完两部《天使在美国》后打车回校，沿东西向横穿北京城。连续固定在座位上7个多小时，幕间仅靠一顿金拱门垫肚，的确是对腰力和专注力的极大考验，但和话剧予人的震撼相比，再多疲乏都无甚紧要。

“We won't die secret deaths anymore.”

想必那些每年辗转于各大影展现场的媒体记者，大抵也都怀有这样矛盾的感受。当你被袭来的困倦和饿感攥住时，在那块照亮坐席的幕布上，总有一个灵光迸发的瞬间让你言语顿失，忘却所有烦扰。

而这，恰恰是电影最迷人也最忠实的魅力。

除去光芒四射的艺术沙龙，电影节最叫人感念的，还有半途邂逅的同好。诚然，每个影迷阅片的口味、倾向和评价标准有别，但碰到喜欢的电影时，心中升腾起那股不可名状的情愫，面对一个缤纷未知世界，目光敞开的好奇和赤忱，却有着高度互通性。

因此我虽部分赞同“爱看电影的人都是社恐”一说，却也认为这预示了更多潜在可能，从线上的转手交易、热烈对话到线下会面，影展期间从不缺少奇妙的际遇。

16.4.15《银翼杀手》，17.4.8《怒》，18.4.16《夜空总有最大密度的蓝色》，这些场次都背负了特殊的意味。还有许多个短暂交流后，再未深度接触过的朋友，平日也能三不五时于朋友圈瞥见他们兢业的评论，将碎片集拢后拼凑出完整鲜活的观影人格，亦不失为乐趣来源。

18年《夜空蓝》映后Q&A

有的人一晃而过，有的人却能从此相识结缘，成为朝圣路上的旅伴，想来也是电影节独有的价值所在。它像是挣脱了庸常引力的发光体，让人们相聚在偶然的时空场合下。当关乎职业、年龄、身份的标签被抹去，唯一至关紧要的，便只有「影迷」这个共同的铭牌。

适逢第九届北影节，也是本科生涯最后一年，为了获得不同于以往连轴观影的体验，我从三月初返校便加入志愿部门，驻守在VR展映单元，负责协助VR影院放映的相关工作。

每天清晨挣扎着起床，换乘5号线到和平里北街，步行几百米至先锋运动场一侧，便进入了布置神秘又低调的VR场地。

2019年是北影节设立VR单元第二年，8K修复版《家在兰若寺》一票难求，为此地拉来不少话题热度。此外达伦执导、劳模姐等人配音的科教短片《球体》（Sphere），也在开幕当天旋即吸引了我的目光。

管理VR设备的后台界面

平心而论，VR电影在视觉呈现上还存有较为明显的瑕疵，这种美感的局限不仅受制于技术发展，对刚入门的观众来说，所谓的沉浸式交互也意味着打破传统观影方式，要花上些气力才能适应。

此外，100元起步的票价也让不少人望而却步，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以如此高昂的花销，辗转几趟地铁去实地测评。

关于新技术，我更倾向于认为它所营造的奇观，抑或暂存的瑕疵并非重要，其问世所带来的讨论才是最值得长线关注的。

就像李安前几年试水120帧规格引发的争议，虚拟科技的应用正是为了拓宽现有影像边界，革新叙事语言，或许这对部分影迷来说有违于正统电影美学，但谁又能推断，数年之后的电影制作会进化成什么样呢？

（画风跑歪下）感谢团队小伙伴制图

能以服务者的身份走近这种前沿影像语言，本身就是桩颇值得纪念的成就。辛劳之余，和其他志愿者半个月来在VR场地的小院子朝夕相处，通过奶茶、外卖和闲话拉扯建立的革命情谊，也为平日注入了许多难舍的归属感。

于我，这是毕业前最惬意和让人由衷怀念的一段日子。

最后一天收工后，飞奔到资料馆看了《双面生活》。话痨文本片，虽然算不上阿萨亚斯的高水准发挥，却仍具有极出色的观赏性。调子如此轻快的法式喜剧，很适合为一年一度的奔波画上句号。

放映结束后，幕布下方缓缓滚出“北京国际电影节，明年见”。走在小西天前往积水潭站的路上，漫天柳絮飞落，呼吸着有些潮热的空气，打开微信，看到大家还顶着前年的出票ID，而群名已摇身变为“2020年北影节倒计时”。

那刻你会由衷感叹，被电影环绕何其幸运，因为喜欢电影的人，都是这么可爱真诚和活力充沛。虽然灯明散场、幻梦醒转后，初识不久的人又将匆匆离别，忙着生活，忙着一头扎入各自的微末，无奈，糟乱不堪中——

可是管他呢，只要能做个心无旁骛的影迷，夫复何求。当下个春天来临，说不定那时身在何方，但我肯定，热爱电影的人终会在此相遇，从线上转场到线下，延续对电影的思索和讨论。

就像《日日是好日》中，教授茶道的树木希林所说：“珍重每次一期一会。”怀揣这份心意上路，再漂游也不觉凄冷，再孤独，也没那么可怕。

回顾四年来的北影节历程，遗憾当然少不了，比如手慢错过和《2001太空漫游》IMAX版等王炸的银幕约会，始终没能提起挑战“系列饕餮”的决心，或是少数几次踩雷的不悦经历，但细想起来，更多的仍是感恩和收获。

从大一到毕业季，从格瓦拉到淘票票，北影节见证了我四个春天的成长。哪怕围绕它的风波和诟病从未停歇，跟走过20多年的siff相比，这个相对年轻的电影节在运行机制、策展思路上仍不乏保守。

身为老粉，心情必然是复杂的，一面调侃吐槽，一面也对它抱有殷切期许，因为影展不仅是属于文艺爱好者的嘉年华，也是被物质浸淫的城市中，不可或缺的明快风景线。

祈愿北影节越办越好，也希望每个沉醉于光影世界的人，都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

写作此文时，正值第九届北影节末尾，对于来年春天的展望，未曾想在这个意外横生的时节，触礁搁浅。

过去短短一两月内，因疫情扩散掀起的飓风，全球电影行业遭受同步重创，包括《007：无暇赴死》、《花木兰》在内多部杀青的好莱坞大制作紧急撤档或延期；承载万众呼声的戛纳电影节宣布推迟至6月底、7月初；欧美不少营业悠久的独立院线面临关门危机，紧急展开自救运动；国内刚公布完一批老片重映名单，便收到影院暂不复业的通知；北影节和上影节的命运仍无法盖棺……

2020，正在某种程度上成为ICU的大门，将世界电影工业不同层级的玩家筛到两边。

对无数电影从业者和影迷来说，这个料峭寒冬的跨度从未如此漫长，他们被迫缩在室内，埋首于负面新闻的夹缝，靠着流媒体和每日更新的资源情报过活，只等影院重新开张，取票机前排起长队，和老友共赴银幕之约，在漆黑中会心微笑或流泪的那刻。

电影院作为一方造梦的城池，原本该是这群人的精神避难所。然而很多时候，面对不断败退的时局，它注定要在冰面上行走。对爱电影的人来说，这或许也是一次重新审度电影，爱上电影的机会，因为哪怕剧院停摆，生命的撞针仍将继续运作。彼时从现实洪流中抽离，捡拾起这些发光的影像碎片，定会收获另一番感悟。

我们守望着和北影节的十年之约，也在寂静中，等待影市枯木逢春，再度被热闹的人声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