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濑户山阴山阳之旅 篇六：出云安来，缘回一生，踟蹰四季

八十年代末，一个名叫比尔波特的大胡子美国作家突然对东方国度的“隐士文化”产生了兴趣，在他带有浪漫主义的想象里，隐士应该是这样一群人：在云中，在松下，在尘世外，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为此，他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并在友人的帮助下几度跋涉传说中的隐士居所终南山，历经艰辛探寻现代隐士。

与中国需要专门寻找一块与世隔绝的地方往往才能实现隐居的理想不同，日本文化中个人边界分明、人际关系疏离的特点似乎有了天然的“隐士”土壤，在岛根县这个全日本人口最少的区域，有着“神灵居所”称号的出云以及位于“云伯国”旧址上的安来，无疑增加了一层世外桃源的神秘色彩，本篇将记录山阴之行的最后两个目的地：出云和安来。

一、空之境界

在篇四中我已经隆重介绍过岛根县著名的交通工具“一畑电车”，无论从松江宍道湖温泉站出发还是电铁出云市站出发，都需要到达中转站“川迹”换乘另一轨道的车才能去往出云大社。如果从松江宍道湖温泉站出发，到达出云大社单程就需要一小时二十分钟，用“山高水长”来形容出云是毫不为过的，也难怪日本推理大师松本清张在传世名作《砂之器》中，会以“出云”作为警员今西荣太郎对案件抽丝剥茧、执着探寻的最终目的地。

在经过“川迹”之后，电车驶入了一片令人始料不及的无人之境。盛夏的广袤田野映衬着太阳落山前的天空，云层中夹杂着暖橘与浅紫，呈现出异常丰富的色调，而稀疏的低矮平房点缀其中，与泛着细碎波纹的平静湖面彼此呼应，形成了一幅静谧绝美的画面。

（一畑电车时刻表可以在以下链接下载）

作为全日本为数不多被冠以“大社”名字的著名神社，出云大社毫无疑问是旅行者们几经辗转也必须前往的朝圣地。每年农历十月，日本各县都称为“神无月”，唯独在岛根县称为“神在月”，因为日本全国的“八百万神”全都集中到出云大社“开年会”来了，农历10月11日-17日会在出云大社举行盛大的“神在祭”。然而，与想象中的繁华气派完全不同，“出云大社前”是一个稍不留神就会错过的不起眼车站，在此番非“神无月”的日子里，出云大社前的商店街也全部大门紧闭，穿着粉色和服的“白兔店员”在纪念品商店门口颓唐的叹着气，绿色眼珠的黑白花纹猫从睡梦中惊醒，奇怪的盯着我们这两个在非祭典日突然到来的陌生人。

建于日本平安时代的出云大社已经经过了几千年时光的洗礼，对应着中国的唐朝后半期和宋朝。它背靠着八云山得天独厚的地势，当站在“出云大社”名字的石碑前回望一路走来的无人参道，气势宏伟的“宇迦桥大鸟居”屹立在远处，使人在正门之外就已经感受到了威严神秘的气息。

二、缘起大国

出云大社的参道出乎意料的长，树荫遮天蔽日，成功让人忘却旅途的炎热疲累。两旁的松树树龄长达四百年，天然的增添了神圣的氛围。尽管对日本神话知之甚少，却也听说过出云大社本殿中祭祀的是“大国主神”，是人间世界的统治者，地位仅次于日本神话体系里的最高神祗“天照大神”。从神社的神祗地位而言，出云大社是仅次于三重县伊势神宫的日本第二。

经过三个大小材质不一的鸟居，终于见到了这个日本最古老的铜质鸟居，门前是用来净身的水手舍。由于出云大社的地位崇高，拜殿中的参拜方法采用的是古代流传的”二礼、四拍手、一礼“，即鞠躬两次，拍手四次，再鞠躬一次，有别于日本其他神社的”二礼、二拍手、一礼“，碰巧遇到一个白衣少年在鸟居前恭敬的行礼。

由秸秆或麻绳编织而成，并挂有白色“之”字形御币的注连绳，通常被挂在鸟居、神树、神石之上，作用与鸟居类似，为区分圣、俗两域的标志。而在出云大社正殿以西的神乐殿前，则系有一条长13米、重达5吨的注连绳，是为“日本之最”。神乐殿是大社在祭祀神明时用来演奏神乐的地方，这条异常粗壮又极其上镜的注连绳成为了出云大社显著区别于其他任何神社的旅行名片。

御本殿是主神大国主的住所，只有在新年正月期间才会开放，或需参加付费的旅游套餐才能入内，所以大部分人都在本殿门口外参拜。西十九社和东十九社位于御本殿两旁，据传是给八百万小神仙来出云大社开年会时休息的“大通铺”。西十九社外，有几株结满了“签”的大树，一张张签纸密密麻麻的绑在大树的树干上，为古树包裹上了一层雪白的外衣，绘有出云大社专属图案的许愿牌一个个叠在一起，留下了来自世界各地笔迹的美好祝愿。

传说中大国主神曾拯救过“因幡之兔子”（还有另一版本说是大国主神在落难时被神兔所救，终成一代雄主），于是出云大社作为日本第一结缘神社，在此地求贵人之缘也是很灵验的，结缘兔子在大社里外随处可见，或俩俩作伴，或全家老小，造型憨态可掬，神情丰富可爱。

身穿白色上衣及红色绯袴，代表清新、神圣、无垢等传统形象的巫女，直到现代仍然是日本神道教的神职人员之一，但现代的巫女已经不全然源于对神的虔诚信仰，也失去了神圣的灵媒身份，而只是一种职业，甚至有被“二次元文化”玩坏的倾向。神乐殿对面的木圈中放置了青铜制成的牛与马，猜测是御殿的守护神物之二。

日本NHK电视台在2010-2011年间曾经播出过一部引起轩然大波的纪录片《无缘社会》，片中无论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年轻人，都有相当一部分孤独的生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因为各种原因让他们渐渐脱离了社会关系，导致最终孤独老去，甚至自杀身亡都无人知晓。这个沉重的话题也常常被拿来类比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明天。

而在东方社会重视“五缘”（即亲缘、地缘、神缘、业缘和物缘）的传统文化中，作为“神缘”的信仰，正是现代人脱离亲缘与地缘之后最缺失的部分。在我有限的认知中，日本的神道教本质上并不是有特定教祖与明确教义的宗教，它更接近于人类最初对自然的崇拜——山、林、木，皆是神的居所。探访神社的意义，也未必真的能像比尔波特那样偶遇现代隐士，而是礼敬自然、联结万物的一种诚挚表达。

三、安来古风

以铁器铸造驰名近代的安来市位于岛根县的东部，紧邻鸟取县，因独具特色的“DOJYOUSUKUI” 安来舞蹈节而闻名全国，主要景点有：被评为“日本第一庭院”的足立美术馆；与足立美术馆相邻的小温泉街“鹭之汤”；能欣赏到传统日本舞蹈的“安来民谣演艺馆”以及在枫叶季美不胜收、与京都同名的古刹“清水寺”。如果从米子车站乘坐JR出发，仅需十分钟即可到达安来车站。

安来车站紧邻着一个金属加工厂，设施古旧。有趣的是，我们在安来车站遇到了一群特别兴奋的人，穿着只有在大河剧（日本古装剧）中才能见到的传统服饰、包着头巾、手里握着可以敲打的竹编器具，紧跟着JR列车一边跑一边大喊着一堆日语，还热情的跟车窗内每一个乘客挥手。尽管到过几十个日本城市，这样特殊的欢迎和送别方式还是第一次碰见。

安来车站的观光案内所也是让人印象深刻，柜台上摆放着一系列和图中男子穿着类似衣服的卡通玩偶，描绘的正是“安来舞蹈节”的举家同庆场面。

老中青三代玩偶，每个人物的特征表情都抓得极为准确，让人忍俊不禁，生动的传递着欢乐的节日气氛。岛根县作为日本古文化的重要发祥地，在安来这个以舞蹈闻名的不起眼小城市，让人充分体会到了最原汁原味的日本风貌。

四、四季庭园

多次荣获“日本第一庭院”殊荣的安来足立美术馆是由富商足立全康先生回到故乡后建造的私人美术馆。安来车站门口有定期免费接驳巴士往返足立美术馆，巴士是灰色外观、印有美术馆山形标志的中巴车，限员28人，如果在高峰期间需要排队。巴士单程行驶时间约二十分钟，时刻表如下：

（官网链接如下）

足立美术馆门票对外国人优惠力度非常大，持护照能享受五折，即1150日元/人。在检票口以外的桌子上，需要领取回程接驳巴士的排队卡，如果未能领取排队卡则无法乘坐接驳巴士回到安来站。根据我们此次的经验，预留两个半小时在足立美术馆是比较合适的，如果想在茶亭用点心，则需要另行增加时间。

足立美术馆最惊艳的地方莫过于土豪足立全康先生大手笔建造的总面积达13000坪的日本庭院，以枯山水、池庭和茶亭构成，庭院布景的构思大多来自于日本大师的名画佳作，例如：根据近代绘画之父横山大观的《白沙石松》复制的“足立白砂青松庭”。各庭院皆由整幅的落地玻璃或精心设计的窗户与馆内完全隔开，形成了遗世独立的专属画卷。

所有的庭院布景中，被浓墨重彩宣传在足立美术馆网站首页醒目位置的，是这个巧妙角度在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景致——初春的乍暖还寒；盛夏的绿意盎然；深秋的五彩斑斓；严冬的白雪皑皑。只此一隅，牢牢印刻了静止与流逝的时间哲学。

“美得一丝不苟”是我对足立美术馆庭院的评价，无论是谁，都会被庭院里每一株植物的形态、每一片砂石的摆放而震慑，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都会破坏整个画面原有的美感，这是将日本式的强迫症发挥到最大极致的地方。也因为这样，足立美术馆的庭院看上去是全然没有一点烟火气的，就像精致的玻璃娃娃，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五、童画陶芸

美术馆的展览区域分为主馆（上下两层）、陶芸馆和新馆，展示了以横山大观为代表的近代日本画、十多位新晋画家的现代日本画、五位日本童画家的儿童画以及少量陶艺木雕作品。由于馆内的美术作品不能拍照，我通过足立美术馆官网的在线商店渠道下载了部分作品的样本，让读者们感受一下。

《四季の森》（《四季之森》），林义雄。

《森番さん》（《森林先生》），林义雄。

《天使のおひるね》（《天使之星》），林义雄。

《春の車》（《春之车》），林义雄。

《いないいないばぁ》（《再见》），林义雄。

（中译名是百度翻译的，如有差错，请大家纠正，楼主实在对日语一窍不通。）

五位日本童画家的数十幅作品中，我与小伙伴同时对林义雄的作品一见倾心。时至今日，离开安来已有近两个月，在足立美术馆的几百件展品中，却唯独只有上面几幅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四季之森》用鲜明的色调、活泼的氛围替代了四季流逝的感慨；《森林先生》里属于猫头鹰的夜晚因为流火扑萤而不再孤单；《天使之星》与《春之车》里满满的依赖与温暖；《再见》里五个动物面对魔术般花开瞬间的喜悦。出自成年人之手的儿童画，尽管看起来没有特别高超的技法或宏大的主题，却是最考验人的。这些第一眼看到就会让人嘴角上扬的作品，最好的表达了“成年人的画技，孩童的心”，与美得精致绝伦的庭院不同，它们融入了对生活不着痕迹的深深热爱，传递了孩童般的天真与温暖。

《乾坤輝く・山海二十題之内》，横山大观。

《鶉》，横山大观。

《無我》，横山大观（个人觉得这幅有“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的颜回气质）。

《蓬莱山》，横山大观。

《晩秋》，横山大观。

素有“日本近代绘画之父”盛誉的横山大观原是学院派的代表，他将西洋画技巧融入日本传统绘画的尝试却不幸受到日本画坛保守派的强烈谴责，因此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失意，并毅然远走他乡。在留洋过程中他举办了一系列成功的展览，意外大获好评，这才返回故国重新置身日本画坛。横山大观的画作，大量运用了中国古典文学和历史故事，此番欣赏起来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画作中典型的东方色彩，陌生的是他不拘一格的画风，有些含蓄婉转，有些气势恢宏。上面列出的几幅只是个中代表，如果大家有兴趣不妨亲赴安来一探究竟。

《金襴手壷》，北大路鲁山人

《三色扁壶》，河井宽次郎。

《維摩一黙》，平櫛田中。

《南海观音立像》，米原云海。

足立美术馆的陶芸和木雕作品摆放在与主馆隔开的陶芸馆中，作为看惯了我中华陶器文明的参观者，这些展品数量算不上多，然而它们浓重的日本和风却显得与众不同，是相当值得一看的。

茶室 寿楽庵：

茶室 寿立庵：

（图片来源：足立美术馆官网）

要说在足立美术馆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没有时间在设计独具匠心的茶室中坐坐。馆内总共有四个茶室，其位置、风格、餐食、景致皆不同，为游客提供了一些特别的角度欣赏庭院之美。除此以外，足立美术馆的两个纪念品商店货品非常丰富，出售馆内作品的复制画、明信片、文件夹、包袋等一系列文创周边，尽管价格不便宜，但制作的很精致，复制画的质量也很高，值得好好逛逛。

六、结语

出云和安来，是我觉得在整个山阴地区最“出世”的两个地方，前者笼罩着神灵的圣明，后者展示了自然的纯净。然而，它们也正是此行中留给我感悟最多的地方。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摩天大楼阻挡了天空的色彩，恒温空调抹去了四季的不同，留下的只有迷茫焦虑、筋疲力尽的普通人。

不过，向往隐士生活的比尔波特在历经艰辛后才明白，所谓的隐士远不如他想象中浪漫，他们有些默默忍受着贫苦与疾病的折磨，有些被迫承担宗庙俗务而不得清修。直到花甲之年，他才终于领悟到，所谓隐士只是人生中某一个很小的阶段，用离群索居的方式去思考参悟一些东西，最终还是需要回归生活的日常，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难得的是，千帆过境还能保有一颗孩童般的心，在看透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

（如果大家觉得楼主写得还不错，欢迎留言交流，也请不吝点赞打赏。下期预告：完结篇，仓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