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欧罗巴—斯蒂芬茨威格传记作品介绍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初识茨威格是在高中的语文读本上，里面的一篇《滑铁卢的一分钟》（收录于历史特写作品集《人类的群星闪耀时》）让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篇历史故事还可以写得如此引人入胜。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搜寻他的作品来读。茨威格的作品在中国影响力比较大的是小说和传记，这里主要对他几部传记作品的中译本进行介绍。

个人看来，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主要有下面两个特点：

1、歌功颂德的篇幅很少。尽管他的笔下不乏麦哲伦、伊拉斯谟这样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但茨威格通常会从人物本身入手，强调其经历和性格方面的特点，看到其英雄事迹的悲情侧面。茨威格自己曾说：“我从来不愿为那些所谓的‘英雄人物’歌功颂德，而始终只着眼于他们的悲情……”读茨威格的传记，读者了解到的不仅仅是主人公做了什么，更多的是他做这些事情背后的心里活动与客观境遇，以及这些事迹反过来对其本人的影响。

2、人物心理刻画极其丰富。所有对于茨威格的评价都绕不开“文笔细腻”“擅长人物心理描写”这样的字眼——这样的特点，在他的小说和传记作品中都得到了非常突出的展现。茨威格用他特有的对人的关心去润色他的传记作品。他笔下的无论是伟人还是小角色，都不是一张张由一连串年表组成的没有表情的照片，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快乐有悲伤、有坚定也有迷惘的活生生的历史人物。

人类的群星闪耀时——十四篇历史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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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真正的诗人和戏剧家，任何一个作家都别想超越历史本身。”

如前所述，就是这本书中的一个故事带我认识斯蒂芬茨威格的——这大概是除了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的来信》以外茨威格影响力最大的作品了，在网上随便就能搜出来十几个不同的中文版本，其在世界范围内的销量也始终大于其他作品。这部作品包含了茨威格笔下的十四篇历史特写，记录了十四个影响世界的历史瞬间——故事的主人公既有列宁、西塞罗、威尔逊这样注定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也有创造了历史却没能为人所知的无名英雄——而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在那关键的历史瞬间来临时，都用自己意志决定了历史的走向。

这十四篇历史特写并非都是成功的辉煌瞬间——格鲁希的犹豫葬送了拿破仑在滑铁卢的大军以及整个帝国；斯科特在进军南极的竞争中输给了阿蒙森并最终葬身冰原；加利福尼亚的拓荒先驱苏特尔因淘金者的涌入而破产；写出《马赛曲》的鲁热终其一生穷困潦倒、碌碌无为——但与那些成功的事迹一样，在这些因失败而被历史忽略的故事中，也都体现着“人”对历史的影响。茨威格赞美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讴歌坚韧不拔的意志，宣扬纯洁崇高的精神——在茨威格看来，在这些面前，事业的成功与否都不再重要——人类历史的天空因他们精神的光辉而闪亮。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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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现在每天在我耳边聒噪的是什么，不管我自己以及无数和我命运相同的人经历过怎样的侮辱和磨难，我仍然不能完全违背我青年时代的信仰：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挫折，总有一天会重新好起来。尽管我们今天怀着怅然若失、一筹莫展的心情，像半个瞎子似的在恐怖的深渊中摸索，但我仍然从这深渊里不断仰望曾经照耀过我童年的昔日星辰，并且用从父辈们继承下来的信念安慰自己：我们所遇到的这种倒退有朝一日终将成为仅仅是永远前进的节奏中的一种间歇。”

斯蒂芬茨威格

这是一部带有茨威格自传性质的作品，也是茨威格的最后一部散文传记作品。这本书写于1939至1940年间，出版后两年，作者与妻子于巴西的寓所中双双自杀身亡。这部作品囊括了作者从幼年时代到二战行将结束时横跨数十年的历史时期，是作者一生经历的写照。通过这本书，读者可以从一个非常感性的角度了解作者生活过的那个欧洲，那个世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作为欧洲文化中心的维也纳的动人风貌，看到那个敏感时期欧洲局势波诡云谲的变化，看到众多身为茨威格好友的欧洲文化名流的传闻轶事。尽管茨威格写作时的悲观心境为全书定下了基调，但这部作品仍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了解那个时代的独特角度。

作为一位充满人文主义关怀的作家，茨威格对于当时眼前的疯狂无能为力。作品被封杀，本人被迫远走他乡——对现实的极端绝望让他沉浸在对战前那个恬静、繁荣的欧洲的美好回忆当中——熟悉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读者应该很容易发现，这一情感的表达同电影的主题如出一辙——这不是巧合，正是这部《昨日的世界》激发了导演韦斯安德森创作这样一部电影的灵感。和很多传记作品不同的是，作者在本书中并未力求保持语言的客观，而是进行了大量主观情感的抒发。对于茨威格的读者来说，这本书是了解这位作家必读的一部作品；而对于其他的读者，它也提供了了解那个时代的欧洲社会的绝佳素材。由于作者身处位置的特殊性，他为我们呈现了当时每一次社会变动所产生的自上而下的影响——他既会提到施特劳斯与作者合写的歌剧因为作者的犹太血统被叫停，也能看到犹太人被禁止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种种这些，都是历史书上没有的细节，而又真真切切地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疯狂。

异端的权利——卡斯特利奥对抗加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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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一个人从来都不是捍卫教义，而是：杀死一个人。……况且，人们要表明自己的信仰，并不是通过烧死另一个人，而只能通过自己为了信仰被别人烧死。”

“人类的真正英雄并非是那些在千百万个坟茔和被摧残的生灵的基础之上建立起自己王国的人——他们的王国不会永世长存；人类的真正英雄恰恰是那些不使用暴力而被暴力压垮的人，就像为了思想自由和人性的最终来到人间而与加尔文作斗争的卡斯特利奥那样的人。”

卡斯特利奥

除斯蒂芬茨威格之外，极少有其他的作家会选择绕过宗教改革的关键人物加尔文而去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卡斯特利奥著书立传。卡斯特利奥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渺小，它甚至不会出现在介绍加尔文的词条当中。而在茨威格眼中，卡斯特利奥是思想自由、对抗强权的代名词。这本书以神学家卡斯特利奥和当时日内瓦教会的统治者加尔文之间的激烈论战为中心，对卡斯特利奥的生平和事件的来龙去脉做了详尽的剖析。在加尔文处死反对“神三位一体”这一教义的西班牙传教士塞尔维特后，卡斯特利奥与之展开了持久而坚决的斗争——不仅仅为了教义中有争议的问题，更是为了捍卫自由思想的权利，反抗精神和行动上的暴政。

这本书作于1936年，是最能反映茨威格个人精神世界的作品之一——书中展现出的卡斯特利奥追求自由、反对暴政的精神与茨威格的人文主义思想如出一辙；卡斯特利奥面对的加尔文的思想暴政与茨威格面对的纳粹独裁又是如此相似。茨威格用这本书，向世人传达了他对人与人之间理性与宽容的呼唤——但也和卡斯特利奥一样，他本人对于那个让他伤心的时代也是无能为力。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因为书中涉及的时代背景对于大多数中国读者来说都是非常陌生的，三联出版社的版本中，译者舒昌善先生给出了近百页的详尽的大事年表与注释，这大大降低了普通读者阅读此书的难度。

鹿特丹的伊拉斯谟：辉煌与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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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历丰富的伊拉斯谟知道，一切激情终有一天会感到困倦。任何一种狂热思想的命运必然是自行销声匿迹。理性——永恒的理性：静悄悄、有耐心的理性——能够等待并且能够坚持。有时候，当另类人物如痴若狂不可一世的时候，理性不得不保持沉默。但是，理性的时代终究会到来，而且往往会再次到来。”

伊拉斯谟

这又是一部茨威格借前人之事言今人之志的作品。这本书篇幅不长，也没有试图对伊拉斯谟的一生做一个完整的概括。它只是在快速回顾伊拉斯谟的早年生活后，便迅速进入了他的思想世界——从思想的形成，到结出理论果实，再到与马丁路德的论战——这本书里的伊拉斯谟似乎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捍卫自己的思想自由，捍卫自己思想自由的权利。茨威格用他一如既往的成熟而细腻的笔触，为读者生动地呈现了这位当年严肃冰冷的人文主义代表人物。

在茨威格笔下的伊拉斯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茨威格在书中非常自然地强调了伊拉斯谟性格上的弱点——他并不是一个坚强不屈的人，即使面对异见，他也不愿过多地与人争执。他“只会说清道理而不会付诸行动，只会做舆论准备而不会实践”。他没有勇气去顶着阻力宣传自己的想法与见解，“只能用某些遇见危险时便立即装死或者改变颜色的小动物的方式保护自己”。但这些都不妨碍茨威格对伊拉斯谟的人文主义思想进行赞美与推崇。伊拉斯谟强调思想的自由，也穷其一生来践行这一理念——即使夹在传统教廷与改革派马丁路德之间并承受着双方的压力，他也不愿让自己的态度偏向任何一方——他不以派别认定真理，只以真理确定自己的派别。伊拉斯谟不愿让任何他人的看法影响自己的思考。他准备好了那些思想上的武器，却不愿用它们进激烈的争锋。这里需要承认的是，因为不熟悉内容的背景，这本书并没有激起我太多的共鸣，但仍然极大地开拓了我的眼界，让我了解了伊拉斯谟这位我并不熟悉的思想界名人。

麦哲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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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比一个不真实的真实更为完美的事了，一些不可理解的事物总是存在于人类的伟大英雄壮举之中，因为它们远远地高于平庸的世俗。恰好正是由于获得了他们所做出的那难以相信的事业，人们才重又相信起自身。”

麦哲伦

茨威格这部作品的中译单行本不多，比较好的版本可以在高中甫主编的七卷本《茨威格文集》中找到，只可惜这套书现已停印，只能在二手市场上买到了。茨威格在去往南美的邮轮上偶然想到了最早开辟这条航线的那些勇敢的人们，并萌生了为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麦哲伦来写一篇传记的想法。这部传记重现了麦哲伦环球航行这一伟大历程，并以茨威格所擅长的细腻的人物描写记叙并凸显了麦哲伦其人的勇敢坚毅——这是一段从一开始就注定艰难的伟大事业：作为葡萄牙人，他要到西班牙国王那里请求资助；起航前不断受到来自外界的阻挠、排挤、中伤；航行中的恶劣天气、孤独寂寞、食物短缺；船员的背弃；发现麦哲伦海峡前的焦急与迷茫；以及最令人惋惜的，胜利归来途中与岛民发生冲突并命丧于斯——但是，对于这位人类历史上第一位领导了环球航行的人来说，所有这些艰难困苦在百年后的今天，都只会增加他的荣耀，彰显他的伟大。

人往往因为他所成就的事业的伟大而变得伟大——对于麦哲伦来说，大概在他启程，甚至发现并跨过麦哲伦海峡之前，他都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海员，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也最多只是有些旁人看来非常疯狂的想法——只是在他完成了这一壮举之后，他才将麦哲伦这三个字变成了历史上具有符号意义的一个名字——它象征着人类认识并征服自然的勇气。麦哲伦用他的意志与生命，不仅仅为人类开辟了第一条环球航行的航线，更为后人提供了激励他们继续前进的动力。

断头皇后——玛丽亚安东瓦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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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她还年轻，不知道命运给她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玛丽安东瓦内特

这是我最喜欢的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之一。在这部作品中，茨威格试图用一种客观的视角对玛丽安东瓦内特从少年到断头台的短暂一生做一个完整的描述。玛丽安东瓦内特生于奥地利王室家族，少年时代被嫁给当时还是法国王储的路易十六为妻，并在路易十五驾崩后成为法国王后。她的一生恰好经历了法兰西历史上最为动荡的年月，他的生活也随之飘摇不定——初嫁过去时一切平静，她的仪容和车仗甚至为万民所景仰；但平静的表象下面暗流涌动，短短几年间，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国，作为封建王室代表的路易十六和他的这位王后也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曾试图逃跑，失败后很快被囚禁起来，并在不久之后被双双推上断头台。

玛丽安东瓦内特死后，各派人士处于自己的目的，对其给出了各不相同的评价——保王派称赞她是纯洁无瑕的圣女；革命派攻击她为荒淫无度的娼妇——而在茨威格看来，同她的丈夫一样，她也只是一个资质平庸、胸无远志的普通人。玛丽安东瓦内特只是做了每一个普通女人在那个位置上都会做的事情——每日关心衣着首饰，饶有兴致地参加社交舞会，和圈中密友谈天说地；王室的开销、时事的决断、万民的福祉本也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在茨威格看来，如果不是命运安排把她安排在这革命的浪潮当中，她完全可以和之前的历代王后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安稳舒适地度过一生。对于她来说，大概王后这顶皇冠就是她的原罪。可能在经历了软禁、羁押和刑场上的侮辱后，她仍然无法真正理解到底是什么把她和她平庸的丈夫从凡尔赛宫的安乐窝带到了这冰冷的断头台上。

这部传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来了解那被史书无数次提及的法国革命——我的内心也曾天然地为无产阶级的节节胜利而欢呼——但当站在被推翻的这一阶级的立场来读这本书时，我恍惚对路易十六，对他的王后，产生了些许的同情。大概普通人不需要也不应该因为胸无大志、资质平庸而掉脑袋；但作为国王和王后，作为享受了全国供奉的王室成员，他们就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更多的代价。我想茨威格写这本书本也无意为当年的封建统治阶级辩护，他只是想说，曾经慷慨馈赠我们礼物的命运，也有一天会变得冷酷无情。

巴西：未来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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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有幸看到巴西无尽的繁茂，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也将获得持续一生的美丽。”

严格意义上讲，这并不是一部传记作品。茨威格在1936年首次踏上巴西的土地，当时这个国家独特的风土人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40年，他再次前往巴西，并在一年后写下了这本《巴西：未来之国》。这本书字里行间浓缩着茨威格对巴西这个国家的赞美与热爱——它不同于一般的游记，也不是百科词条那样冷冰冰的客观介绍——读这本书，就是借茨威格的眼去观察巴西这个神奇的国家。虽然出版于75年前，但这本书至今仍是读者了解巴西的一部优秀作品。书中既有对巴西历史、经济、文化的介绍，也有对里约、圣保罗等大城市的描写；既有翔实具体的数据资料，也有感情丰沛的游览心得；既有对重要历史事件的生动再现，也有对巴西及世界未来发展的美好憧憬。茨威格的细腻文笔让这本书成为游记类图书中一部不可多得的作品。

不过，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讲，书中茨威格的很多看法我都不能完全认同。就像书名所说的那样，茨威格认为巴西是“未来之国”。当时欧洲已经让他失望之极，他便认为巴西是新的希望所在，“欧洲拥有更丰富的传统，却没有未来；而巴西尽管历史短暂，前途却不可限量”——显然这并不是未来真正的走向——巴西并未成为世界政治经济的领袖，茨威格书中写到的那些矿石与经济作物，在往后的几十年中仍在巴西的经济结构中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另外，茨威格那感情丰富的浪漫笔触下面也掩盖了很多问题。例如，他认为“贫民窟再存在不了多少年了”，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值得保留，因为那是城市“万花丛中的独特色彩”。也许因为茨威格本身在巴西并没有经济上的问题，所以尽管他曾经亲身走到过巴西的许多角落，但仍然无法真正体会绝大多数的底层巴西人民的生活，不能明白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他们来说，缺乏规划的城建并不是“总带给人惊喜”，混乱的贫民窟并不是“独特色彩”，弯曲的马路也不是“动人的艺术”——在我看来，这些内容尽管并不影响作品的文学水准，但仍然体现出茨威格本人的阶级局限性。

结语

斯蒂芬茨威格是欧洲人文主义思想的代表，他象征着欧洲曾有的那些辉煌时光。这里我共列出了7部斯蒂芬茨威格的传记作品。当然，他的传记作品数量远不止此，其他的还有：《约瑟夫富歇——一个政治家的肖像》《断头女王——玛丽斯图亚特传》《三大师》《三文豪》《蒙田》等。剩下的这些作品，或者因为我没有太深的感触，或者尚未读过，所以没有在这里一一介绍，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不是优秀的作品。欢迎其他喜欢茨威格的朋友一起来分享对这些作品的阅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