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祖峰说一说《六欲天》背后的故事
奇爱博士按:前天晚上,我们有幸举办了《六欲天》的超前观影活动,和祖峰导演聊了聊这部非常规的悬疑侦探电影。
祖峰整个聊天的过程非常放松坦诚,有一说一,不避讳争议,因此很值得在这里和大家进行分享。
《六欲天》与以往的同类影片不同,影片比较沉郁,节奏相对比较缓慢。但很了不起的是,作为祖峰的导演处女作,入围戛纳的“一种关注”单元。
戛纳电影节是地表最重要的大型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的含金量更是丝毫不亚于柏林、威尼斯的主竞赛(是枝裕和等人甚至会认为说“一种关注”其实更厉害)。
现在影片终于从“见天地”到了“见众生”的阶段,大家会喜欢这部影片吗?让我们跟随祖峰进入到《六欲天》的幕后故事里。
沙丹:祖峰老师,非常开心在这儿又见到了您,最近一个月在三个城市见到了您三次,请坐。在您还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把您的“丰功伟绩”给大家做了一些介绍,希望我们能进行一次非常坦诚又非常轻松的交流。
我先问几个常规性的问题。当然首先一个还是从演员到导演的转型的问题,知道很多一些明星近期都有想当导演的愿望,比如郝蕾、郭晓冬等等。
您现在已经当了导演了,这个想法到底是什么时候萌生出来的?怎么就挑中《六欲天》作为你的第一部作品?和您个人的的气质有什么关系呢?咱们跟观众先分享一下吧。
祖峰:对于我来说,导演就是这次的一个工作,片子做完了,我就下班了,我还是职业的演员。(笑)其实我原来也做过导演的工作,但是是联合导演。我跟中戏的、我们也是搭档了很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在2006年的时候,拍了一个电视电影,一个胶片电影。我们在一起设计镜头,他主要负责文本,我主要负责表演的方面。
沙丹:您说的是哪位?
祖峰:他叫刘涓,他是一个男的,赶紧强调下。他是中央戏剧学院的1993戏文系的,比我高几届,但是我们俩同龄。最早的时候我们做过话剧,1997年,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其实在那之后我打算做专心做演员,因为演员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单纯。
这次看到了这个剧本,是真的被剧本打动了,也不断地在跟他们聊这个剧本里面还有什么可挖的东西。他们看我这么喜欢,就说你干脆就自己把它拍出来吧,其实是机缘巧合。
沙丹:从各方面来说,这个电影整个视觉语言其实做得非常精致,虽然这是您的第一部处女作,但是感觉一点都不生涩。不知道从电影化设计的角度上来说,您是怎么考虑的?
举个例子。比方说片中男女主角去自杀的路上,大家可以看到行进在铁路桥当中,铁路桥当然是一个很形式化的一个寓言,像是一个铁笼子一样,禁锢着他们的人生。而这个铁笼的光影又映射在他的车前玻璃上,一道一道地分割这两个人,似乎这两人在一个类似于监狱的生活当中。
从我们读的电影角度来说,大概是这样去理解它的形式和内涵。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电影形式的表现,而您过去主要是做演员的,您怎么会想到类似这样的、相对来说比较精妙的电影化设计?这方面是完全是自己想的,还是跟团队一起切磋出来的?
祖峰:肯定得需要跟团队在一起商量,因为电影是大家一起做成的一个事,它不是一个人的,如果就光听我一个人,这事肯定完蛋了。我合作的这些美术师、摄影师,包括指导,还有作曲老师,都是在本专业特别厉害的,他们有很多代表作。
这个段落是我们在找景的时候,美术老师提供了这样一个小路,我们都特别喜欢,摄影老师也是,我们来回把那条拍了好多素材。它像一个牢笼,但是其实他们是在行进当中的,最后还是有出口。在这个过程中,对于他们彼此来说都是相对比较轻松的,因为他们之前一直沉浸在痛苦里面。
沙丹:我自己做电影影评方面和策展的一些工作,我非常关注这个电影对于传统的(比如侦探)类型,有一个什么突破。这个电影很少见。国内包括香港的很多的警匪侦探片,一般来说都不太会用这样的设计,我问两个问题,来跟祖峰老师交流一下。
首先这个电影叫《六欲天》,但是它英文是叫《长沙的夏天》。这个电影是一个反差性很强的电影,虽然电影中是一个很热的环境,您在电影里也都是汗流浃背,但是电影看起来很有冷感,包括很多打光都是这样。
比方说从电影的命名角度来说,它跟电影的主题,为什么会用一个反差性很强的方式去处理?
祖峰:我拿到剧本时候,它很完整。其实最后我们改动很少,原来就叫《热》。我们曾经想过,要不要把热的气氛拍出来,主人公身上会有一种躁动的、压抑的感觉。后来想想,我说不用,选在长沙最热的季节去拍这个片子,画面里自然就会流露出来。
沙丹:能看到空气震动的感觉。
祖峰:后来我跟摄影师开玩笑,能不能拍出来一点点寒冷的感觉?虽然是在烈日下,其实它是有一些寒意的东西,包括很多光源都是黄色的,能不能让它稍微变得白一点,可能就会有一些寒意的感觉。
沙丹:是这样的,有些戏可能相对来说没有那么的温暖。比如说有一场戏,你们到田雨演的角色家里去。外景当中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聚会,当在内景中审问的时候,已经变成一个青色的空间。从这两者来说,电影的光线是两个空间的对比。
上次跟您聊天的时候您也提到一个问题,您说长沙是一个没有特点的城市,也许长沙人不是这么认为。(笑)比如最近看《少年的你》是在重庆拍的,重庆的跌宕跟人物命运跌宕是有关系的。为什么要选一个不是那么有特点的城市来拍一个这样的电影?这些人物也不是说湖南话。
祖峰:这个故事是讲人和自己战斗,是我内心的故事,和阶级、环境、地域没有关系。比如《寄生虫》中能看到男主从主人家一路下坡,到他最底层的家里,这个是设计。
但是我觉得这些设计跟我们这个片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主人公身上发生的这些故事,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它可以发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所以我就想相对淡化这个地域特色。
《寄生虫》
长沙其实是有特点的,在河西大学区。但城市的这边其实特点并不那么鲜明,它就像世界上其他城市一样。在拍的过程当中,制片人说要送电影节,会有很多国外的观众,所以是不是用方言说,其实也没有多大意义。
对于我来说,它的地域特征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我不想它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城市,不想像其他的电影一样。可能以前会有很多电影会拍一个正在前进的中国,还有很多工地,脏乱的样子。我不觉得中国是那样的,所以就拍成这样。
沙丹:我个人认为这个电影其实是情绪比叙事(或推理)更重要的一个电影。
尤其电影越往后看,电影当中的感情越来越沉郁,大家看的时候可能心里越来越憋闷的感觉。情绪非常重要,而整个电影中推理的过程也基本上并不是现实主义的,所有推理都是从“托梦”开始的,托梦一定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魔幻主义的。现实当中,警察一定不会用这种方式去判案。您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做推理,不担心很多观众会表示“怎么能这样去拍呢”?
祖峰:编剧写这个剧本之前,他看过一个纪录片。
沙丹:不是《走近科学》吧?
祖峰:是《今日说法》,(笑)撒贝宁主持的一个节目。有一期《梦境擒凶》,就是这个弟弟托梦之后,(相当于)提供线索,最后案子就破了,是真实存在的事情。我们都是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大家都会觉得托梦、鬼神这事儿从科学角度挺扯淡的。
但是我还挺相信这事的,因为总会有一些神秘的元素伴随着我们。比如说有些大学宿舍的走廊,比如我们电影学院有个剧场,后面空间特别复杂,会有一些很神奇的传说。
确实我们也会遇到很多事情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剧中的两个主人公在寻找出口的时候,其实他们是期待着那个世界存在的,而且也期待人死后的灵魂是有感知的,这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他们犯了错误,在忏悔和惩罚自己的时候,如果没有那个世界的存在,会觉得所受到这些惩罚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延伸去说的话,宗教可以替代那个世界。原本人犯了错误之后可能就万劫不复了,但上帝宽恕你了,你就可以翻篇,再做一个好人,否则可能永远都走不出来。
沙丹:所以说电影当中还是有一些宗教性的元素,比如大家可以看到佛家的手串、放生,甚至角色进入到银幕中的时候,光线从旁边透过来,他蹲在了下面,很像是在教堂中去做一些灵魂洗刷这样的祈祷式的形式,这些形式都跟电影当中的叙事有直接的关系。
您刚才也提到说这两个人之间犯罪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中国电影中很少见的处理,当然也是非常敏感的,会有一定的挑战性。
电影当中男主角且不说他犯罪的问题,他是一个看起来有点丧丧的警察。他刚开始就打了辞职报告,他对自己的职业失去了信心。大家可以想想过去我们拍了这么多的警匪片里,哪个警察是这样的警察?它是一个反过去警匪片中侦探和警察的设计。
而黄璐这个角色也是一个道德上有污点的角色,她跟人之间是有一些情感的问题的。男女主角都是在情感中有问题的人物,为什么要去用这样的人物设置?甚至这两者之间形成了某种双生关系,这当中有很大的挑战,这方面想听您是怎么想的。
祖峰:可能我觉得每一个人都会犯错误,或大或小而已。犯错误的人当然有权继续生活。当然这个是剧本原本就提供的,而我是觉得这个电影其实讲的就是怎么去面对自己的错误和忏悔,和过去的我和解的故事。我觉得男主人公的经历有点像我们前几年看到《海边的曼彻斯特》。
沙丹:对,做了错事之后一直进入到情绪当中出不来,大概是这样。
《海边的曼彻斯特》
祖峰:女主人公和这个也很相似。她是进入一段婚姻,但是我想可能不是爱,她在寻找一个出口,或者说是鞭打自己的理由,因为这个大夫是可以治好她死去的那个女儿的。
所以我觉得这事儿还挺值得讨论的,我们怎么面对自己的过错。大家很容易会觉得这个电影的调子很灰,为什么要讲两个主人公两个是“坏人”?我觉得我拿到剧本的时候我脑子里就装着几句话:“罪人的良心一定会替无罪者复仇的”。为什么他会那么痛苦,那么忏悔?是因为有良知。如果他没有良知的话,他尽可以去作恶。
沙丹:我再问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从表演角度来说,我认为还是有很多的留白。在电影当中,这两和人之间似乎还是有一定的情感性的关系发生,比如说在下雨的那天,在车里面用特写的方式表现出两人之间有一些“共振”的感觉,但似乎又没有去把它更进一步,比如说做出一场大和谐式的戏,这是没有处理的。
祖峰:我们拍了,但是被剪掉了,他们在车里其实是爆发了。
沙丹:这事咱就不提了,(笑)下一个问题,这个电影有祖峰的爱人参加,就是刘天池老师,饰演姐姐的角色。刘老师最近经常上一些节目,做表演指导的工作。您跟她那场对手戏,她引而不发,最后崩出来,那场戏是怎么设计的?她对电影的表演有没有一些自己建议?您可以给大家介绍一下。
祖峰:那场戏原剧本就有,我第一次看到那的时候,还是挺震动的。抑郁症现在大家也在慢慢去认识它。但是其实我们在网上查资料的时候,大家都会忽略了另外一群人——跟抑郁症朝夕相伴的、他们的亲人,爱他们的人,其实跟他们一样痛苦。
其实她的姐姐很痛苦,因为她跟她的妹妹一起长大,家里所有的目光都在生了病的妹妹的身上,她是几乎被忽略掉的。同时她爱她的父亲,但她父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父亲死去了之后,周围的邻居和同事会在背后去议论他们家,也会对她造成伤害。她一路就这么成长起来。终于有一天,这事可能应该可以过去。但阿斌又把最黑的一块拿出来,所以她是受不了的。
沙丹:所以说电影中非常有趣的地方在于,当警察去判处这个的时候,是她人生崩溃的时候,这时候发现自己找不到人生的出口,反而去跟黄璐一块自杀。这个姐姐不知道时候,可能还能保持一个相对来说正常的人际交往。当时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反而就崩溃了,所以这是电影中一个非常核心的叙事。
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当然跟女性有关,电影当中大概是有这种感觉,婷婷回到那个房子之后,听肚子的时候,大家可以听到很多声音的设计,像“悾悾悾悾”。
第一次踹门的时候,大家也听到心跳的声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是人际和情感关系的一种设置,似乎可以看到这三个人的关系——他的妻子是过去,黄璐大概是现在,婷婷有可能是未来,我大概是这么想的。
他人生中过去、今天、未来,昨天、今天、明天的三个女性,而这三个女性是一个人,是不是有这样一种特别的设计?比如说轮回观念?
祖峰:我觉得也许吧,是有联系的。他昨天见了黄璐之后,晚上就梦到她了,我觉得有相似经历的人,再见到的时候,他们能感受到对方的磁场,其实生活就是有这么多冥冥之中的事情。
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比如我们看到他审讯的那场戏,包括后面孩子的家庭录像,第一次看到李雪那么灿烂的笑,其实每一场戏都是李雪一点点走近他。
您注意到了,他第二次进到屋子里的时候,我们也听到过类似于心跳的声音。那是录音老师提供出来的一个声音,其实它是有声源。特别像一个车过减速带,或者说在路过桥的缝隙的时候“悾悾悾悾”,但是又特别像心跳的声音。
沙丹:没有找到头的时候也使用了这个音乐,三次使用类似这种心跳的这种声响。
祖峰:它是一个有声源的、实实在在的声音,但是要稍微做一点变形,它是一个进入人内心的动静。
沙丹:总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个电影其实是一个留白性很强的电影,其实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探讨。电影马上就要公映了,咱们做这种活动,一方面是让大家提前尝尝鲜,另外也是希望祖峰导演在这个场合中去为您的电影再说点什么。
祖峰:我想片子里面说到一些抑郁的问题,包括抑郁症周边的那些人,被我们忽略掉的、那些伴随他们的人。我想抑郁症这件事我们应该正视它,它并不可怕,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我们是了解他们的。我们跟他们站在一起。
沙丹:所以说这个电影还是有一定的社会议题,希望这个电影大家看了之后不光是把它当做是一个商业类型片来看。也希望大家多多关注这部作品。
影片本身是有非常多精妙的视听语言的处理,同时我们也认为这部电影是有社会关怀、人性关怀的一个作品,当中还有很多的非物质主义的东西可以去想象的空间。第一部处女作进入到戛纳“一种关注”很不容易,我们再用掌声献给祖峰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