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的旧游记 | 青海湖边的刚察斯特

鬼使神差的，我想要带上那台柯达相机。

作为一台胶片相机，它并不讨喜，当初买下来的原因恐怕只是占便宜的心态使然，施耐德50mm F2.8镜头、35mm F5.6镜头以及品相完好的80mm F4镜头，加起来只要一千多块。

犹豫了几秒钟，看着巴掌大的相机，我决定把它塞到包里，这次旅行就让它来唱一回主角。

旅行起始于一场宿醉，在阿南租在北京南三环的LOFT一楼，楼上是他和女朋友日夜交欢的卧室，楼下是他日夜不停的闪烁着淘宝提醒的工作室，一侧是顶墙高的架子，上面放着等待被售出的白色T恤，不多空间里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满了啤酒瓶。

让我生不起尝试创业或经商的念头，多少是因为阿南。原因很难解释清楚，但我大抵心里知道，我是无法成为像他一样的人的，我没什么追求，也没有什么自制力，虽然偶尔能吃苦，但却只是当作生活里的乐趣。重复劳动的工作都让我不耐烦，遑论操持一家网店，日复一日的设计图样、客服聊天、打包、发货。

那会阿南的店铺已经有了起色，还雇了一个助理，不过那天我们到达他工作室的时候，只有他和快递员在吹逼。

晚上，我和小李同阿南抱头痛饮，佐餐的是榴乡桥的卤菜，好像还有小龙虾，也或许不是，我只记得最后一桌暗红的残渣，仿佛三个年轻人进行了一场嗜血的盛筵。

二

三个都在长江以南上大学的青年，可以在北京南三环的出租屋里一起彻夜饮酒、摧残自己的肝脏，是非常难得的机缘。

我长跑十多年的女友，毕业后在北京工作拿到了北京户口，是我甘之如饴呆在这座大城市的主要原因，虽然甘之如饴不太恰当，或许用度日如年来形容更贴切。

小李或许是因为不想回到家乡的生态龛中，按部就班的进入那命运的溪流，拒绝父亲安排工作，拒绝母亲介绍的爱情，呆在北京哪怕是像是漂着。

当然小李的情史聊起来或许三五千字打不住，但总是我们反复提及的佐餐故事，和一个个女郎的浪漫羁绊，现在是他满脸酡红，尴尬着，白酒当作火药推进射向他的子弹。

而阿南为什么呆在北京，我真的记不得了，如果真要找一个原因，可能要从他在北京有了一个女朋友开始。然后，他在北京不断的有女朋友，就这么留在了北京。

我们偏爱用白酒和啤酒混合着摧残自己年轻的肝脏，絮絮叨叨的天南地北，好像聊来聊去都是那些不完美的爱情，这样的喝酒从大学到现在，好像我们突然都特别脆弱，几杯下肚，沉默的空档更多了。

后来，好像是我说，我们去青海湖吧。

酒精摧毁肝脏尚需时日，但短暂间对大脑和神经的麻痹是极为快速的，有些昏头转向的我啃着冰棍，冰凉的口感让我在闷热的夏夜，可以勉强抑制住胃里的翻涌。

突然想要出门旅行像是对上一份工作对报复，又或是度日如年的城市里，我的一次假装逃离。

没想到酒壮怂人胆，连下楼扔垃圾都嫌远的小李和阿南竟然异口同声的喊着：“同去！同去！明天就走，谁不去谁是傻子！”

于是第二次青海湖之行就在小李的呕吐和阿南的呼噜声中定好了行程。

三

三人游好像只能有两个人快乐，于是我想着，再喊一个朋友。

右撇子：青海湖，行啊，还有谁？

我打字：我的两个大学同学。

右撇子：他俩人咋样啊，一起出去玩人不行玩不好。

我打字：没毛病，俩人都OK。

看着眼前喝到丑态毕露的两人东倒西歪，我放下手机，没有一丝心理负担。

宿醉后的第三天，在阿南家楼下的包子铺里，四人旅行团见面了，右撇子没有拂袖而去，因为他和阿南是老乡。其实阿南后来有点后悔，但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傻，于是还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

那天清晨有些凉意，不知道是昨夜的雨，还是我暴露了想逃离这座城市的想法被它窥见，总觉得背后湿凉。

我吃着包子，想到第一次从北京出发一路开到青海湖，那天早晨好像吃的是油条，不禁又联想起天津的油条，北京的油条是疲软又短小。

四

一路上我全程开车，不是愿意当司机，但是四条北方大汉挤在一辆紧凑级运动轿车里，坐在后排是一种酷刑。

途径山西，我还带着他们回了一趟家，吃了几碗刀削面，换上我爸更宽敞的车，给后备箱中装了一袋子香瓜，然后一路向西。

每次去青海湖的路线好像都是固定的，北京走京藏抵达山西北部，又穿过陕西榆林直奔宁夏甘肃，过兰州而不入，一头扎到西宁的夜色中，被羊肉的味道所俘虏。

榆林是中转站。

其实榆林这样的小城市，代表的是大众意义上的陕西，也就是宋朝永兴军路以北三路，是一般人脑海中的陕西、秦川。榆林就是至道三年设立的陕西路最北的州郡，这是有些贫瘠的陕北，不多的绿色，狭小的城镇，像所有四五线小县城那样让人感到亲切。

街头人们行走的速度，都比北京慢很多，露天的摊位花花绿绿，各色买卖人等伴随着吆喝声，和喇叭里有些过时的流行歌曲，赐予你在大城市里享受不到的宁静。

广场路边，有许多人牵着许多气球售卖。

我在想，我老了之后也要去广场上卖气球，看着脸蛋脏兮兮的小孩儿们，扯着气球跑来跑去，直到他们撞到四个莽莽撞撞的外地人。

深夜四人相对无言的逛过榆林的钟楼鼓楼，看了看北部小城一般无二的夜色后，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带着三个不爱美食的年轻人，去吃榆林的早餐。说起吃，榆林、绥德，是陕北的美食闪光点。碗托和羊杂碎，是过往旅人难以忘记的味蕾女郎，和山西的柳林碗托形态相似，而风味又不同，陕西的油辣子在舌尖上的滚动更为激烈。

榆林的羊杂碎不同于山西大同到内蒙锡林郭勒一带，一碗羊杂里粉条居多，佐以不多的肝、肠、肚、血，另类的是会加入炸土豆丝，最后点缀以香菜，「羊膻味」的冲击要缓和于其他羊杂碎，多种食材混合在一起，不如说是更丰盛的羊粉汤。

吃过丰盛又便宜的早饭之后，顿感北京吃的早点都是狗食，然后一抹嘴继续向西。

五

来西部，最让人心旷神怡的就是没有人。

一天奔波几百公里，路过几个无人的加油站，看着道路两侧的风电场，恨不得就幸福的倒毙在路旁。

也许也有人和我一样，不喜欢其他的人，没有矫情到他人即地狱这么严重，但看到熙熙攘攘的人，彷佛就看到了他们背后生活交织的网，无形中挑拨着他们的欲望与痛苦。

我认识一个摄影师，每到一个城市，都会去拍当地的麦当劳。我正在努力，拍下途径过的每一个加油站。

在一路向西的路程中，人越来越少，人对自然的侵犯也越来越稀疏，愉悦和安全感成反比，如果你途径两个加油站都不营业的话，自然的美丽是无力同加不上油的害怕所斗争的。

有趣的是，在西部的高速路上，其中往往会有掉头的路口，这里的一条路太长了，如果不给你反悔的机会多少有些残酷。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掉头的机会了。

从北京到西宁，车上狭窄的空间里四人在驾驶、昏睡、聊天和吃瓜中度过。

在山西带上车的那一袋子香瓜，成为了旅途中唯一的水果，大家轮流吃瓜，然后东扯西扯，直到我们发现，这个香瓜是一把双刃剑。

产于山西忻州的香瓜，是我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水果，香脆可口，汁水四溢，而且便宜。夏秋之季，每逢我回家，父亲都要给我带上一袋子香瓜，那鲜香的瓜味儿，让车里都变得好闻起来。

不独是我，北大硕士毕业后送外卖的那个小张，是我的发小，他的车里也有同样的味道，每次回大同也会被塞上一车厢的炖肉和香瓜。

写到这里忘记说了，第一次去青海湖，就是和外卖员小张，那会他还没有对象。

但第二次去青海湖的旅途中，香瓜有些让我不愿意回忆，因为这个东西吃多了，会停不下来的……放屁。

最开始小李还有些拘谨，还会打开窗户伴随着风噪，让那屁声随风而去，但吃瓜吃的太多，很快就成为了一段断断续续的音乐，然后随着新的乐手加入其中，很快就谱写成了连续的乐章。

如此尴尬的气氛下，陌生人间的隔阂彷佛随着香瓜味道的屁消散了。

毕竟还有什么交情比得上闻屁之交？

在西宁停留一夜，四人像消灭阶级敌人一样消灭了一顿羊排，第二天出发去旅行的终点，青海湖和茶卡盐湖。

六

那袋香瓜直到青海湖的边儿上，还没有吃完。

到了茶卡盐湖的停车场上，阿南还在吃香瓜，然后在风中，我们又闻到一股鲜香的气味。

再来到茶卡盐湖，停车规范了许多，第一次来还没有水泥平铺的停车场，当然也没要钱，景区里建设的井井有条，非常败兴。

来之前，旅程的终点是倒映在盐湖上的星空，哈尔盖草原飘动的云，来之后，铁栏杆围出一条规规整整的道路，像迪斯尼排队一样，深入到景区的尽头。

景区入口有几座盐雕，盐雕在雨水的冲刷下，原本高大威猛的面孔变得阴险猥琐起来，中年妇女们举起丝巾拍照，是一道新的风景线。

茶卡盐湖已经不是高中时那个你爱慕的女同学，清清爽爽，一脸胶原蛋白，青涩又干净。现在像是结了两次婚的女神，穿着一万多块的女士衬衫，微整后的瓜子脸保养得当，脸颊上还有打完肉毒的不可见的青肿。

虽然我有些失望，但是其他三个第一次来茶卡盐湖的朋友还是非常的兴奋，尤其是小李和阿南，两人冲进浑浊的盐水里，丝毫不顾及旁边拍婚纱新人的眼光，快乐的宛如一对基佬。

我用这台五六十年前的柯达，拍了好几卷胶片，50mm的镜头很锐利，彷佛把回忆的纹路刻进了银盐的缝隙，当然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修辞和自我迷思。

这次盐湖不仅没有星空，甚至没有晴天，阴云下的湖面，投射出我的不甘心。我希望我的每一次逃跑计划，都是阳光明媚的，但是看着湖里玩盐水的两个傻子，我心里想着或许傻瓜才会快乐。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办法选择自己人生的舞台，甚至连现在该演哪一幕都不自由，我想逃离不属于我自己选择的生活，但就像北岛说的，生活是一张网，而网的每一根绳头都牵连在不同的地方，家庭的出身，父母的教导，朋友的眼光，伴侣的选择。你感觉你随时可以选择自由，但在选择自由的时候，无形的牵引力却来自于你的内心。

几次到盐湖，我都没有走到铁轨的尽头，快到尽头的时候，我发现我离人群已经太远，我举起相机，让镜头帮我延伸，然后回到人群当中。

逃离我熟悉的城市和人，是小布尔乔亚式的妥协和脆弱，因为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和自己进行坚决的斗争，完成那自由的自我革命。

自由是有责任的，是痛苦的，自由也是孤独的。要和父辈的观念斗争，可看到他为了你付出的青春和精力，你哪有斗争的勇气，要和女友的一些想法去交流，可看她爱你的眼神，你哪有反驳的决心。

后来看到穿行的铁路线，心里想，这么美的地方，几万吨的火车都不能自由，需要按照铁轨的方向奔跑，而我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

七

离开茶卡盐湖在青海湖边兜风，天气突变，晴朗的烈日彷佛要射穿金属车门。

午后的烈日，让青海湖的水波荡漾出白色的光点，经幡破破烂烂，在风中屹立不倒，一匹马孤独的在湖边，主人或许在十里外的毡房里。

青海湖是咸水湖，身处高原，只有河流淡水流入，却没有出路让怀中的波涛奔涌向下一条河道，常年日照强烈，蒸发量极大，不仅让湖水变得咸涩，也一年一年的收缩着自己的面积。

小李和阿南，面朝大海一样的青海湖，心旷神怡的放肆畅尿，虽然没有办法扭转青海湖的咸化，但却为保住青海湖面积，作出了自己微小的贡献。

最终抵达了旅程的终点，各怀心事的我们好像还是无法和自己和解，我清晰地的明白，这种短暂的逃离一样不可长久，小李在发呆的时候脑子里或许还是前女友的模样，撇子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而阿南在旅程的后半段电话没有停歇，他的苦恼是事业，我真羡慕他。

几个年轻人人略显忧郁的在青海湖边散步，后来几个人很快饿了。

我脑子里想起一部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想起曼彻斯特，又难免想起盘尼西林，一阵不舒服之后，还是决定把这篇游记命名《湖边的刚察斯特》。

因为刚察县的面片太好吃了，至今我仍没能记起那家饭店的名字。后厨有四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用粗红的手指，把面片轻易的揪开，然后掷进沸腾的大锅里，还有两位健壮的厨娘，正在蹂躏案板上的面团，当时我就想这面片一定筋道。

返程的记忆不太清晰，我和小李沉默的返回了北京，阿南去成都和女朋友交欢去了，右撇子从西宁取道直奔拉萨见男网友。

最终四个人再见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用扎啤杯喝酒，最后全部昏睡在右撇子家的沙发上，我醒来时，他的猫踩着我的肚子。

后记

由于不是开自己的车，我为父亲的车牌留下了许多超速扣分的记录，我也很久没有再吃香瓜了。我想离开这座城市的计划仍然在毫无希望又坚决的进行着。

右撇子辞去了游戏的工作，幸福的像一个接不着活儿的自由摄影师，小李的女儿的小名还挺好听，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想那些前女友们。

店铺流水已经做到千万的阿南抱怨，说我把他写的太猥琐，搞得他的形象就是喝酒交欢卖衣服。

我说你这生活多令人羡慕，我现在没有酒喝没有工作，只剩下偶尔交欢。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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